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人口超百万,如此大的城池里,每天都有很多新鲜事。
皇子谋害朝臣,并且公然在王府内行凶,行事如此张狂跋扈,这件事绝对能上长安城热搜榜第一了。
顾青被抬进京兆府衙过堂讯问,长安城得到消息的人纷纷赶往京兆府。
京兆府尹向来是个两面受气的角色,说是皇城父母官,实际上他谁都不敢管,长安权贵多如狗,尚书侍郎满地走,小小京兆府尹敢管谁?
事涉皇子,顾青又是左卫的长史,京兆府尹虽是四品大员,却也不敢胡乱断案,于是将顾青请到内堂后,府尹态度非常客气地询问了几句事情的经过,顺便将京兆府的仵作召来,给顾青鉴定了一下伤势。
顾青却表现得颇为沉默,他躺在软兜上,眼睛半阖半睁,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任仵作在他身上验来验去,他只是被动地配合,但府尹问他事发经过,顾青却绝口不提一字,最后被问得急了,顾青咬死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长安大街上剐蹭的,与任何人无关。
府尹含笑捋须,对顾青的鬼话表示理解。
如果他被皇子捅了几刀,想必也不敢到处乱说,想保命的话,最好把自己的嘴管严实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苦主不揭举,府尹自然不会追究,不管顾青与济王有何恩怨,府尹都不想参与丝毫挖掘工作,于是府尹命府衙文吏将顾青的口供详细记下,并请顾青画押签字后,此案在京兆府便算了结了。
至于这件事后面会掀起怎样的风浪,那是济王与顾青的事,府尹管不着,有了顾青的口供,府尹就能把自己摘出去了。
刚结完口供,差役便匆忙进来,报称鸿胪寺卿张九章和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来访。
京兆府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令人小心将顾青抬了出去。
府衙外,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顾青被抬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李光弼见顾青的惨状,不由气得跺脚:“竖子鲁莽!你怎可……”
话没说完,张九章螃蟹似的给他来了个侧踢,李光弼急忙闭嘴。
京兆府尹站在府衙门口笑意吟吟,没听到,呵呵,啥都没听到……
张九章面色不变,与府尹见了礼,知道顾青在府衙已走完过堂的流程,可以回家了,张九章命下人小心抬起顾青,与府尹含笑告辞。
顾青昏昏沉沉躺在软兜上,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路沉默,阴沉着脸匆匆穿行过长安的闹市。
“去我府上,不要回顾青的家了。”张九章沉着脸道。
顾青睁眼道:“为何?”
“长安已满城风雨,你与济王的仇已结得死死了,老夫恐济王铤而走险再次谋害于你,住在我府上养伤,至少济王没那胆子敢冲击鸿胪寺卿的府邸。”
顾青吃力地笑了笑,也不争辩,任由下人们抬着他朝张九章府上行去。
其实顾青笃定济王绝对不敢有任何动作了,此时的济王,想必在王府里跳脚大骂,顾家祖上的女性先人不可避免地被他拎出来逐一辱骂,不过接下来济王该操心的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他已自身难保了。
张九章的府邸离京兆府衙有点远,但奇怪的是张九章却没有安排马车,而是坚持众人步行。
抬着顾青匆匆招摇过市,引来路人一阵围观和指指点点,顾青便大致明白张九章坚持步行的深意了。这也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全,如果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顾青住在张九章府上,应该没人敢再对顾青下手了。
行路匆忙,张九章边走边端详顾青的脸色,道:“顾青,你还撑得住吗?”
顾青笑了笑,道:“还行。”
“果真如传言所说,济王在王府加害于你?”
顾青笑道:“不,是我刺伤了自己,济王碰都没碰过我。”
张九章大惊,脚步一顿,随即表情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
“在王府自残,你有何目的?”张九章沉声道。
“不想轻易放过济王。”
“为了什么?”
“为了您和李叔府上的亲卫,为了那些与我并肩战斗而死去的豪杰英雄,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张九章动容道:“就为了这个?”
顾青坚定点头:“就为了这个。”
张九章沉默片刻,道:“其实陛下已有旨意,将济王驱离长安,回绛州之藩……”
顾青摇头,缓缓道:“惩罚不痛不痒,只是自罚三杯,不够。数十位袍泽战死,济王付出的代价太轻微了,我不甘心。”
张九章喟叹道:“若今日济王加害你的事被坐实,恐怕他真的很难脱身了,长安城已满城风雨,陛下再偏袒皇子,也掩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久不出声的李光弼忽然怒道:“竖子你倒是狠得下心,对自己都如此狠,你说要给此案再添一把火,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法子,谁知道你居然跑去王府给自己扎了两刀,这就是你想的法子?苦肉计?”
顾青苦笑道:“位卑言轻,无能为力,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此计是下策,但仇不能不报,做完这件事,也算对豪杰好汉们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从此我能睡个安稳觉。”
张九章叹道:“长安少年多纨绔,论心志之坚忍,论行事之绝决,顾青,你是老夫生平仅见,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将来定能成大事。”
众人抬着顾青匆匆赶到张九章府上,进门之后张九章便命管家闭门谢客,今日起任何客人都不见,除非宫里有旨意上门。
在后院给顾青安排了一间偏僻的厢房,张九章又命人去请大夫,下人们七手八脚给顾青净身换衣。
处理利落后,张九章站在床榻前捋须沉声道:“此事必已传进了兴庆宫,过不了多久,天子定会召见你,你养伤时好生想想如何应对天子垂问,切记说辞要滴水不漏,否则说错一句话便弄巧成拙,反噬己身。”
顾青挣扎起身道:“多谢二叔公大义援手,侄孙累您费心了。”
张九章笑道:“无妨,从头到尾都是你独自在担待,顾青,老夫知你性情孤冷,不习惯求助于人,但身在庙堂,有些事不必自己担着,你在长安是有故人,有朋友的,跟故人朋友求助,并不丢人。”
顾青笑道:“以后若有事,侄孙一定求助二叔公……”
话没说完,身上的伤口忽然被扯动,传来一阵剧痛,顾青疼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张九章急忙道:“快趴下,莫多说话,先把伤养好。”
顾青趴在床榻上,张九章看着顾青后背一道长约一尺的狰狞伤口,心中不由惨然,疼惜地道:“后背的伤你是如何弄上去的?”
顾青吃吃地笑:“二叔公都想不出如何弄伤的,别人更想不出,如此愈发坐实我在王府是被人加害的。”
张九章叹道:“那些战死的人若有在天之灵,必以与你并肩厮战为豪,顾青,此刻连老夫都觉得,能为你拼命是一件荣幸的事,无论生死,你都会给朋友一个完美的交代。”
顾青疲惫地道:“尽点心力而已,死去的人,终究已死去。”
张九章沉声道:“你莫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老夫便去联络御史,你已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剩下的该老夫出把力气了,定要将济王谋害你之事坐实,否则你身上的刀可就白挨了。”
张九章离开后,顾青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不知深夜什么时辰。
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般的香味,顾青扭头望去,却见张怀锦正坐在他的床榻边,半趴在床沿打瞌睡,她的脸颊上布满了已干涸的泪痕,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她已坐了很久,一直在静静地等他醒来。
顾青趴着的姿势太久,有些不舒服,胸口闷得慌,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轻微的动静立马惊醒了张怀锦,她赫然抬头,见顾青睁开了眼,惊喜地道:“顾阿兄,你醒了?”
“不,你看错了,我没醒。醒过来的只是我卑劣的灵魂,我伤痕累累的肉体仍在沉睡……”
张怀锦愕然,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顾阿兄,你在说什么呢?要不要叫大夫?”
顾青叹道:“不用了,只是皮外伤,没那么严重,你回房睡去吧,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嗯?不对呀,我们是兄弟啊,怕什么?”
张怀锦眨了眨眼,笑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不必避讳于人的。”
“我饿了,弄点东西给我吃。”既然是兄弟,顾青就不必太客气了。
张怀锦从旁边的矮桌端了一碗粥,道:“有些凉了,我叫下人帮你热一热。”
顾青扭头看了一眼寡淡的米粥,嫌弃地道:“我不吃这个。”
“你要吃什么?”
“烤羊腿,还有葡萄酿。”
张怀锦为难地道:“不好吧?你受伤了,大夫说饮食要清淡……”
“胡说,受伤的人正需要营养,大口吃肉才能恢复得更快,饮酒能够杀灭体内的毒菌,有益伤势收口结痂,大夫的话若是管用,大唐每年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顾青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
张怀锦两眼发直:“是,是这样的吗?”
顾青淡定地道:“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我。”
张怀锦混乱了:“似乎……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顾青板着脸道:“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去弄吃的,悄悄叫醒你府上的厨子,莫声张,羊腿一定要腌入味,烤至两面金黄,葡萄酿一定要西域原装进口,快去。”
张怀锦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乎乎起身去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顾青嘴角一扯,喃喃道:“这么好骗的姑娘不容易找了,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愿此生她的智商不会有突飞猛进的一天……”
兴庆宫。
李隆基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京兆府尹,府尹垂头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一份口供摆在案头上,李隆基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录下的口供?顾青说是他自己剐蹭的,你便真的信了?还堂而皇之地记录下来,朕任你为京兆府,你平日便是这般断案的么?”
府尹额头冷汗潸潸,颤声道:“陛下,臣当然不信顾青所言,而且臣已问过他许多次,但顾青一口咬定是自己剐蹭,与旁人无关,他是苦主,臣总不能对他施以刑具逼供,他坚持这么说,臣只能据实记之,望陛下明鉴……”
李隆基哼道:“事后呢?事后你查过吗?长安城都传疯了,人人皆云是济王所为,究竟是不是他加害顾青?”
“臣无法定论,事后臣亲自登门拜访济王殿下,可是……济王殿下闭门谢客,不让任何人进王府,臣不敢强闯,亦无法搜集任何证据,陛下,皇子贵胄之身,臣终究只是个府尹,怎敢冒犯?”
李隆基怒道:“这点担待都没有,朕留你何用?此事已无法善了,长安城人人皆知,朕一日之内还收到了十几位御史的奏疏,皆参济王目无王法,跋扈张狂,胆敢谋害朝臣,朕已被御史们架在火上进退不得。”
“臣万死,臣有罪!”京兆府尹慌忙请罪。
“回头你再去一趟济王府,就说奉了朕的旨意,济王必须当面受你讯问,不得推搪。”
京兆府尹苦着脸道:“臣遵旨。”
李隆基顿了顿,道:“顾青身上的伤势,你总知道吧?他受的伤严重吗?”
“陛下,顾长史身上伤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后背。”
李隆基皱眉:“后背?”
“是,后背有一道长约一尺的伤,府衙的仵作当场验过,显然是利器所划伤,伤口深约半寸,深可见骨。”
“顾青是独自一人进的王府吗?”
“是。”
李隆基脸色阴晴不定,道:“独自进府,而伤在后背,这个,恐怕……”
“是的,若说刺伤大腿或许可能是顾长史个人所为,但若伤在后背,顾长史个人恐难办到,应是旁人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