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这番话若是李林甫那只老狐狸说出来的很正常,只有经历了朝堂数十年风浪的人才能把话说得那么四平八稳,不留一丝把柄。
但顾青,却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一般了。
李隆基眼睛眯了起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郎。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其实李隆基和顾青心里都有数,但是朝堂的事就是这样,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都要装糊涂,这个时候说话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你觉得刺杀青城令的贼人只是一群宵小?”李隆基露出莫测的笑意。
顾青认真地道:“是,臣以为应是青城县令得罪了当地豪绅,豪绅不忿,故而雇江湖游侠之流刺杀县令,事情其实很简单,而豪绅则已被青城县令斩首示众了,此案应可了结。”
李隆基缓缓道:“可朕却为何听说济王亦涉事其中?”
顾青急忙道:“济王殿下是皇子,一直在长安承欢陛下膝下不曾离开,青城县相隔千里,此案怎么可能涉及济王殿下?济王殿下何其冤枉,定是朝野中有恶人故意散播谣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臣请陛下彻查散播谣言之人,以正臣民视听,以还济王清白。”
李隆基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李隆基恢复了爽朗开明君主的模样,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顾青,尔可堪大任。”
顾青躬身道:“臣据实以奏,不敢欺君。”
李隆基嘴角一扯,轻声道:“顾青,你说朕当如何处置此案?”
顾青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臣不敢妄言。”
李隆基悠悠地道:“若真只是豪绅雇宵小所为,倒也简单了。”
顾青垂头不语。
李隆基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顾青恭敬告退。
刚走出殿门不远,迎面遇到一位熟人,正是李隆基身边的老宦官高力士。
高力士笑吟吟地站在殿外的廊柱边,手里倒拎着拂尘,一脸和善亲切的微笑,连眼睛里都不停往外溢着笑意,天生一副让人信任的相貌。
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拜见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莫多礼,老奴奉太真妃之命,在此等候顾长史,娘娘吩咐了,顾长史面圣之后,可去龙池边的沉香亭一行,娘娘在等着您呢。”
顾青眨了眨眼,笑道:“烦请高将军领路,多谢。”
有心想掏一块银饼与高力士套套近乎,然而依稀记得前世的史书上说过,高力士可是个不缺钱的人,传说他家境颇丰,在长安置办了许多处家产,而且为人颇有侠气,并不怎么在乎银钱。
于是顾青遂放弃了念头,送钱不一定被人感谢,有时候或许适得其反得罪人。
沉香亭内,顾青又见到了杨贵妃。
杨贵妃身边还坐着一位老熟人,万春公主。
看来这两人真是铁杆闺蜜了,关系简直蜜里调油般的好,人生难得一只鸡,两人这关系绝对可以一起拍绿茶写真照,对着镜头互相竖起大拇指说老铁666。
顾青老实上前行礼,杨贵妃此刻的表情有点严肃,万春公主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里带着几许探究的意味。
被一个女人如此盯着,顾青后背发毛,随即不甘示弱,也火辣辣地盯着万春公主。
二人目光相碰,一个好奇,一个火辣,片刻之后,万春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贼子,你你,你在看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顾青暗叹,这个梗怕是此生都过不去了……
顾青垂睑恭顺状:“臣在仰视公主殿下的仪态万方。”
万春公主怒道:“说什么鬼话!你以为本宫会信吗?你,不准乱想!听到了吗?”
“是,臣不会乱想的。”
杨贵妃满头雾水看着二人,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发生过什么事吗?”
万春一惊,急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与这恶贼发生什么事。”
杨贵妃似乎有话要说,并不计较眼前的这点小细节。
看着顾青平静的脸庞,杨贵妃道:“顾青,叫你过来是因为本宫当你是亲弟弟,有些话不管犯不犯忌讳,我终究还是要说。”
“臣洗耳恭听。”
杨贵妃缓缓道:“青城县一案,早在十日前陛下已知晓,当时陛下很生气,后来被我劝住了,听说你匆忙从长安赶回青城县,是为了保护你那个当县令的朋友?”
“是。宋根生是臣从小到大的玩伴,与亲兄弟无异。他出了事,臣必须要保护他。”
杨贵妃点头,笑赞道:“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本宫没看错你。”
话风一转,杨贵妃又道:“可你和那个县令却做错了事,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顾青想了想,道:“土地?”
杨贵妃又赞许地道:“很聪明,一点就通。”
随即杨贵妃又道:“顾青,土地的事,碰不得。权贵圈地已是常见,天下良田多为权贵豪绅所占,不讳言的说,我杨家也圈占了不少。我知你在青城县为保护朋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知道此案之源头是济王圈占土地所至,可我还是要劝你,在陛下面前万万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否则便是与满朝公侯权贵为敌,那时你将寸步难行。”
顾青低声道:“臣记住了,娘娘放心,臣不会乱说的,不是不敢说,而是臣很清楚就算说出来也没用,一件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事,臣不会傻乎乎像个愣头青搞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场面,太可笑了。”
杨贵妃点头道:“不错,以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便学着接受吧,人在官场要圆滑一些。”
顾青苦笑应是。
万春公主一直在好奇地打量顾青,忽然问道:“你朋友出了事,你便匆忙赶回蜀州帮他吗?”
顾青不太想搭理她,然而公主的拳头终究比较大,于是不得不应付道:“是。”
万春公主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跟人打了起来?”
“贼人刺杀我朋友,我赶回去的目的就是要跟人打起来。”
“死人了吗?”
顾青迅速看了杨贵妃一眼,觉得这事其实李隆基和杨贵妃都心知肚明,事情的详细经过想必他们都知道,于是不再遮掩,痛快地道:“确实死了人。”
“死了很多人吗?”万春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死了二百多人,活着的也都受了伤。”
“你的朋友……性命保住了吗?”
顾青淡淡一笑:“未伤分毫。”
万春紧接着道:“你也受伤了吗?”
“是,臣也受伤了。”
“给本宫看看你的伤口……”
顾青一愣,杨贵妃急忙喝止了她,嗔怒道:“不像话!你还未出阁,哪有看男子身体的道理,宫闱口舌众多,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三人又聊了一阵,顾青起身告辞。
顾青走了很久,万春公主仍呆呆地坐在亭内,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杨贵妃见她久不出声,不由轻轻推了她一下,道:“你傻啦?”
万春公主笑了笑,目注顾青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娘娘,世上果真有义薄云天之人呢,为了朋友的安危千里奔波,为保护朋友不惜以命相搏,这个顾青虽说很可恶,既好色又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惜了,如果他没那么多坏毛病该多好……”
想到顾青与她发生过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万春不由霞染双颊,手脚轻颤不已。
杨贵妃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近了探究地盯着她,最后肯定地道:“你与顾青必然有事!”
“没,没有!娘娘莫乱说!”
顾青出了宫,长呼一口气。
今日李隆基召见他的意图有点模糊,顾青没太想明白。以李隆基的城府,当然不会对顾青掏心挖肺。
青城县的案子李隆基至今没定性,但顾青可以肯定,这件事没完。
只是李隆基的沉默态度却令顾青有些忧虑了,他担心此事会被李隆基重拿轻放,担心会不了了之。
站在朱雀大街的官衙门边,顾青找了个顺眼的石阶坐下,凝神独自思索许久。
半晌之后,顾青忽然起身,径自去了左卫亲府。
进了左卫后,顾青拜见了大将军郭子仪,向郭子仪销了假,郭子仪对顾青很和蔼,硬拉着他坐下聊了一阵才放人。
随后顾青便去后院找到了李光弼,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
李光弼看着他笑了:“陛下可有责骂你?”
“没有,陛下说越来越喜欢我了,他打算升我的官,我拒绝了,并且跟陛下说,臣想靠自己的努力升官。”
李光弼呆愣许久,见顾青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可他这句话的内容又太扯了,咂摸半晌,李光弼忽然抄起桌边一支毛笔狠狠掷在顾青的身上,压低了声音怒道:“不想活了吗你!玩笑话莫把陛下带进来,会惹祸的!”
顾青叹道:“陛下真说过要升我的官,这句是真的。”
李光弼哼了哼,道:“陛下说没说如何处置济王?”
顾青摇头:“没说。”
李光弼冷笑:“事情没完,越是不说,济王越倒霉。”
顾青沉默半晌,轻声道:“李叔,你说……陛下有没有可能饶了济王?权贵圈地这种事在陛下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济王犯忌之处主要是豢养死士,还派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此事严格说来可大可小,诸皇子王府内豢养死士恐怕不在少数,说穿了也算不得多大的忌讳……”
李光弼怔忪片刻,无奈地叹道:“天威难测,圣心不可揣度,陛下所思所想若都能被臣下所猜中,陛下也就没了威严了。你说的饶过济王,细细想来或许真不是不可能,毕竟陛下这些年的行事手段……”
摇了摇头,李光弼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顾青却懂了。
顾青低声道:“李叔,济王必须要受到惩罚。”
“为何?”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冷意,目光里却透出一股绝不妥协的坚定味道:“为了死去的那些人,有你和张家的亲卫,还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好汉侠客,他们不能白死!若陛下轻易饶过了济王,他们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我顾青亦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李光弼沉默半晌,道:“你打算怎么办?”
顾青低声道:“我要给这件事再添一把火!”
下午时分,顾青从左卫出来,径自来到济王府门前。
门前有值岗的武士,王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车马稀。青城县发生的事,经几位御史上疏参劾后,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济王惶恐不安地闭门谢客,等待李隆基的处置,最近委实低调了很多。
顾青远远站在王府门外,盯着王府上方的门楣,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从青城县回到长安,顾青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可是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沾,这件事不能提,要想保命就要老老实实装傻充愣。
好像……没有一个人提过那一夜为了保护宋根生而战死的数十个亲卫和江湖好汉,几十条鲜活的生命,才过了几天,便被人遗忘了。江湖草莽,果真便是命如草芥么?他们的死值得吗?
不敢挑战皇权,不敢揭开丑恶,甚至连喜怒情绪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顾青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窝囊了,大丈夫不求纵横天下,但也不能一生憋屈地活着,连江湖草莽都知道快意恩仇,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却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人生不通透,何异死也。
今日,便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给那些死去的义士们一个交代!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顾青走上前,微笑着对王府门前一名值岗的武士道:“烦请通禀济王殿下,左卫长史顾青求见。”
武士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殿下有令,不见外客。”
顾青毫不气馁,笑道:“殿下可以不见别人,但一定会见我,知道为什么吗?”
武士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顾青笑道:“因为害得济王殿下闭门谢客的始作俑者,是我,顾青。你尽管去通禀,殿下定会见我。若被他知道你将我拒之门外,说不定殿下会治你的罪。”
武士顿时犹豫了,与旁边的武士互视一眼,终于还是决定进去通禀。
武士刚走出几步,顾青忽然在他身后大声道:“烦请转告济王殿下,臣顾青特来向殿下负荆请罪,求殿下拨冗一见。”
武士进府后没多久便出来了,冷着脸请顾青进去。
王府的前堂内,顾青又一次见到了济王李环。
济王身着便服,端坐堂上神情冷漠,目光阴毒地盯着顾青。
顾青不以为意,依礼拜见济王后,见济王丝毫没有赐座待客的意思,顾青索性自己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了下来,朝济王展颜一笑:“暌违多日,殿下别来无恙乎?”
济王冷冷道:“托你的福,本王有无恙,你应清楚。”
顾青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朝济王拱手:“下官深知得罪殿下之甚也,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还望殿下念在下官年少无知,莫予计较。”
济王冷笑:“你说本王会不会原谅你?”
顾青眨眨眼,一脸天真无辜:“殿下一言不合派了两百多位死士出长安,下官都差点死在那些死士手里,真可谓九死一生,你我不打不相识,既然已打过了,为何不能原谅我?”
提起两百多个死士,济王愈发愤怒,一座王府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豢养多少死士?两百多死士几乎已是王府的全部了,结果一役之后全军覆没,还暴露了,事情甚至被捅到了朝堂上,御史们这些日子参得他生不如死,这一切全拜顾青所赐。
济王冷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王真是小看你了,若早知你是这等角色,当初你在长安时本王就不该放过你。”
顾青连连摆手,笑道:“谬赞了,殿下谬赞了,下官没做什么,充其量只是发挥了一点点小作用,说句实话,殿下要取我那位朋友的性命,我们总不能引颈就戮吧?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下的。”
济王大怒:“你今日是来向本王炫耀胜利的吗?好大的狗胆!”
顾青仍气定神闲道:“下官是来向殿下请罪的,刚才已说过了。”
济王气得指着他道:“你这副模样难道是请罪的样子?”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摊开两手无辜地道:“难道不够诚恳吗?”
“来人,将这恶徒赶出去!”济王怒喝道。
“慢着,殿下,下官今日来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商。”顾青果断道。
“滚!本王不想听!”
“殿下,下官刚从兴庆宫出来,今日陛下召见我了,问起了青城县的事……”
济王一惊,神情顿时冷静下来,迟疑片刻,阴沉地道:“父皇说了什么?”
顾青低声道:“下官不想与殿下结怨,今日来此,便是向殿下邀好以求释怨,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府上可有密室?下官所说之事不可传于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