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执行的是国家的意志,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永远比单一的个人要更冷静,更无情。
一桩很简单的案子,闯衙劫牢伤人,杀头是免不了了,官衙代表朝廷,顾青此举是无视朝廷律法威严,从古至今劫过大牢的江湖好汉,没被抓自然逍遥法外,如果被抓了,几个能活命?
然而顾青本身是官员,尤其是事发之后无数百姓聚集大理寺求情,消息传到兴庆宫,李隆基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讽刺的是,李隆基终日沉迷温柔乡里,朝政一应扔给左右二相,他甚至已很少开过朝会了,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觉得自己是明君,是把广大人民群众放在心上的励精图治之圣明君主,人民群众的呼声不能不听。
于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上达天听后,李隆基下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述职。
传旨的宦官匆忙赶到万年县衙,然后听到一个很无语的消息,万年县令陈文胜跑了,陈文胜他不是人,他带着小姨子跑了……
宦官站在县衙门口一脸懵逼,依稀听到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画面特别凄凉,特别无助……
随即气急败坏的宦官下令赶紧找人,两个时辰后,终于在陈文胜夫人的娘家找到了他,被找到的陈文胜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几乎被金吾卫的将士架着进了大理寺。
当天夜里,大理寺卿亲自审理此案,结合了陈文胜和顾青双方的供词,两份供词仔细看了几遍,大理寺卿只觉得眼皮直跳,当即签了押,马上命人将供词送入兴庆宫。
这份供词基本符合事实,万年县无故捉拿两位商人,问陈文胜两位商人究竟犯了何罪,陈文胜却说不上来,只说是奉了上面的指令。
再追问下去,李林甫这个名字终于跃然而出。
于是大理寺卿不敢管了,将供词送给天子去管吧,当朝宰相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天一早,杨国忠入兴庆宫。
花萼楼内,杨国忠见到李隆基便跪拜大哭,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万年县令欺人太甚,万年县令知法犯法,滥用公权捉拿无辜商人,导致民怨沸腾,故而有无数子民跪于大理寺门口为顾青脱罪云云。
李隆基脸色很难看,看不出是因为顾青劫牢而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杨国忠做人果真玲珑无比,他从头到尾只将锅狠狠扣在万年县令的头上,别的人绝口不提。其实昨夜他已知道此事涉及右相李林甫了,心惊之余倒也不怎么慌张。
原本杨国忠与李林甫的关系很不错的,从天宝四年杨国忠因杨贵妃得宠被召入长安开始,李林甫便主动与杨国忠结交,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未免不够,至少是战线盟友,这些年李林甫扳倒了不少政敌,杨国忠都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有这么一位大舅子在天子耳边不停挑弄是非,又有一位宰相大人在朝堂兴风作浪,再加上宫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
说实话,李隆基想不当昏君都难。
李林甫与杨国忠的蜜月期早已过去,彼此都对对方积累了相当的不满。大抵还是争权夺利的原因,随着杨国忠的官职地位水涨船高,他已渐渐不满足于当宰相的马仔了,他想做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想当宰相。
李林甫怎么可能让他当宰相,开玩笑,你不过是皇帝的大舅子,要学问没学问,要本事没本事,只知逢迎拍马搞裙带关系,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偌大的朝堂交给你,你会治理吗?
就在今年,李林甫为了牵制杨国忠的权力,将杨国忠的死对头王鉷荐为御史中丞,这一次终于彻底伤透了杨国忠的芳心,与李林甫彻底绝决。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爱了,人间不值得。
由朋友变为敌人,杨国忠对李林甫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在李隆基面前告状,杨国忠很有技巧。绝口不提此事与李林甫有关,他只是痛斥万年县令如何不法,商人何其无辜,然后扯到大唐律法上,商人无罪却被官府蛮横捉拿,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李隆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无论杨国忠知不知情,至少李隆基是知情的。从大理寺送来的供词上看,万年县令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下令捉拿商人的人,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由暗暗叹息,这位右相听说最近病重,病重就好好养病,为何隔三岔五搞事情?这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简直是重病犹不忘兴风作浪,一个民间用以娱乐玩笑的八卦报,值得右相亲自下令吗?难道说……李林甫欲掌控长安舆情与人心?
李隆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中有了几许寒意。这个猜测可就有点诛心了。
杨国忠仍跪在李隆基面前大哭:“陛下,臣委屈啊,臣有天大的冤情啊!臣与顾青办的八卦报,早已得到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允许,有了陛下的允许,臣和顾青才敢放手去做,结果那万年县令明知陛下已允许了,却佯作不知,仍将八卦报办事最得力的两位商人拿下狱,并对他们严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制造冤狱,构陷臣与顾青,此等用心何其歹毒,求陛下为臣和顾青做主!”
李隆基冷冷道:“万年县拿那两名商人,是在朕允许你们办八卦报之前,还是之后?”
杨国忠毫不犹豫地道:“是在陛下允许之后,陛下是昨日下午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允许臣和顾青办八卦报的,当时陛下嘱托的每一个字臣仍记得,而万年县令陈文胜拿下那两位商人,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期间相隔了半日,两位商人被拿之后在大牢里倍受刑罚,当时他们大呼此事天子已答允,万年县令仍置若罔闻,坚持对二人用刑直到天亮……”
李隆基勃然大怒:“好大的胆!”
杨国忠垂头道:“是,陈文胜委实大胆。”
李隆基冷笑,他说的“大胆”,指的可不是陈文胜。
杨国忠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心里也在冷笑。他知道李隆基说的“大胆”不是指陈文胜。
君臣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氛有点微妙。
阖目沉思半晌,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令吏部革去陈文胜万年县令之职,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法司联审陈文胜……”
杨国忠忍住心中激动,期盼的小眼神盯着李隆基,多希望李隆基下一句话便下旨将李林甫一刀砍了。
然而李隆基让他失望了。
跟杨国忠告状绝口不提李林甫一样,李隆基的处置结果也绝口不提李林甫,君臣二人好像完全将李林甫当作不相干的人。
高力士似乎对仅有数面之缘的顾青颇有好感,小心翼翼地旁边提醒道:“陛下,不知顾青如何处置?”
李隆基嘴角一勾,淡淡地道:“顾青所犯何罪?”
高力士和杨国忠一愣,杨国忠这一刻福至心灵,仿佛被雷劈中了脑袋忽然开了窍似的,立马接道:“陛下,顾青不过是奉臣的命令去万年县大牢提人,与万年县衙差役因误会而有了些许争执。”
李隆基恍然状:“原来是些许争执,朕果然没看错人,顾青这孩子虽年少,但有情有义,为了商人朋友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勇于抗争冤狱,大理寺门前那些为顾青求情的百姓便是明证,太宗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民心不可欺啊,朕岂能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杨国忠拜服道:“陛下圣明,大唐社稷万代。”
李隆基一言而定了性,顾青不再是率人劫牢,而是与差役因误会而“争执”,这个事情的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李隆基缓缓道:“朕记得……上次顾青打了卢铉的长子,当时是左卫长史张继下令将顾青打入左卫大狱,而对卢铉的长子却轻轻放过,有这回事吧?”
一旁的高力士轻声道:“陛下好记性,正是。”
李隆基呼了口气,淡淡地道:“顾青于大理寺关监三日,三日后出狱,升任左卫亲府长史,原长史张继执法不公,贬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二人的官职互调一下吧。”
关监三日,是李隆基对顾青的惩罚,原本应该惩罚得更重些,然而此事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因素,于是判决结果便有点奇葩了。
杨国忠伏地拜道:“陛下英明,赏功罚过公正严明,臣心服口服。”
那么指使万年县令捉拿两位商人的幕后黑手该是怎样的心情?
再结合顾青升的官职,恰好代替了作为李林甫马仔打手的左卫长史张继,这道升官的旨意可就愈发意味深长了。
李隆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再次狠狠敲打了李林甫,间接向李林甫表达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