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能大到什么程度?
上穷碧落下黄泉,必除之而后快。人世间仇恨的力量,能家破人亡,也能覆国灭城。
高僧劝人放下屠刀,为的是化解戾气,消弭仇恨。然而,高深的佛法终归无法渡化世人的仇恨,人性的恶,佛亦难渡。
张怀玉不得不以寡敌众。
三名大汉的身手都不弱,他们是有备而来,张怀玉是仓促应战,四人在山崖边战作一团。
不知不觉间,张怀玉受了好几处伤,如果顾青说的“江湖”存在的话,那么此刻相搏的四人便都是江湖中人,他们与张怀玉算是同一个档次的。
三名大汉对上张怀玉,原本应是压倒性的战势,幸好张怀玉的身份令三人颇为忌惮,终归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然而张怀玉是女子,力气天生不如大汉,又是以寡敌众,很快便力竭不支,挥剑的招式渐渐凌乱。
一名大汉喝道:“张怀玉,你答应不插手此事,我们便放了你,没必要为了外人赔上性命!”
张怀玉冷笑,却不说话,她已没力气说话了。
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的胳膊,张怀玉一声闷哼,身形向后退了几步。
大汉正要上前补刀,却见张怀玉足尖一顿,飞身而起,从身后的山崖纵身跳下,三名大汉大惊,急忙上前查看,发现山崖并不高,以张怀玉的身手,应该不会死。
三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脸上一道长长刀疤的人问道:“要不要下去追击?”
另一人摇头:“罢了,当年我等行刺张相,已是心中有愧,无奈身不由己,张相之后人便放过吧。”
刀疤脸点头,随即咬牙道:“但顾家夫妻的野种绝不能放过!十年了,十年了!几位兄长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张怀玉似乎与顾家的野种认识,她若逃走给顾家野种报信如何是好?”
“无妨,跑不远的,就这几日便能查出结果,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就算逃走,能逃多远?论追踪敌迹,我们可是行家,否则也不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追到青城县来。今日放过张怀玉,也算表示了对张相的敬意,我们仁至义尽了。下次若张怀玉仍要护着那野种,就别怪我们痛下杀手。”
另一人缓缓道:“查清楚了吗?确定在青城县附近?”
“确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青城县附近的村子里住过两年,生下一个儿子,咱们在县城查几日,定会查到蛛丝马迹。”
刀疤脸的目光望向山崖下方,愈发阴郁森然:“十年大仇,逃是逃不掉的,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张怀玉跳下山崖后,绕了很长一段路,特意朝石桥村相反的地方逃去,绕了近百里后,找了个山洞躲着,过了一夜,张怀玉忍着伤痛出洞寻探,确定附近没有跟踪的人后,这才从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穿行而过,一路踉跄回到石桥村。
回到石桥村正是第三天傍晚,张怀玉刚走到村口便被村民发现,村民见她满身是血,不由惊叫起来,瞬间吸引了无数人上前,有几位寡妇要来搀扶她,被张怀玉轻轻推开,还有人转身就跑,向顾青报信。
顾青匆匆赶来时,张怀玉坐在村口的山路边歇息,一身雪白的衣衫处处布满了血迹,原本鲜红的血已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张怀玉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恐惧,见顾青赶来,张怀玉朝他笑了笑。
顾青打量了她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谁干的?”顾青沉着脸问道。
张怀玉虚弱地咳了两声,垂头轻笑道:“你莫非想为我报仇?”
顾青缓缓道:“是,我想为你报仇。”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莫傻了,我的身手都被打成这样,你如何帮我报仇,拼命就管用了么?”
顾青环视四周,见围观的村民太多,于是沉声道:“都散开,干自己的事去!”
顾青在村里权威日重,此刻脸色又很难看,村民们纷纷听话地离开。
再次打量张怀玉,顾青道:“自己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张怀玉苍白的脸一红,道:“我能走……”
顾青扶着她起身,张怀玉体力已耗尽,身上多处伤口,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费了很长的时间。
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弯腰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张怀玉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他抱起,还是那种最暧昧的公主抱。
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抱着,张怀玉纵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轻轻挣扎几下。
顾青板着脸道:“别动,我力气不大,你已够重了,能老实点吗?一顿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没数?”
张怀玉气结:“你……”
身上有伤,张怀玉没力气计较,忍气吞声地道:“待我伤好,你等着。”
说实话张怀玉并不重,顾青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按后世的计量单位,不到一百斤的样子,每顿能吃三碗的女人居然如此轻,顾青顿感挫败,枉费自己做菜那么用心,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喂猪都比喂她有收获。
虽然不重,但顾青的废材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抱着她走了十几步,顾青手臂便发抖,抱着她如同托举起了整个江山社稷,越来越重,步履越来越艰难。
刚刚那幅英雄抱美的甜宠画面可能整段要垮……
顾青是个不会勉强自己的人,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再说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太多礼。
举目四顾,发现几个村民仍在远远地看热闹,顾青扬声大吼:“去卸个门板,再来十八个壮汉,帮我把她扛回去!”
顺手将一脸惊怒的张怀玉朝地上一扔,顾青喘着粗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躺在顾青床上的张怀玉余怒未息,虽没力气暴捶他,但一双妙目却恨恨地瞪着他,试图用眼神逼迫顾青产生愧疚。
顾青神色泰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愧疚。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
“先治伤,我去找几个妇人给你包扎伤口,再让宋叔给你捣点药泥……”
顾青迟疑了一下,接着二人异口同声道:“还是算了,不麻烦宋叔了。”
说完二人一愣,噗嗤一声笑了。
“伤口我昨夜处置过了,别叫人来,我先跟你说正事……”张怀玉轻声道。
顾青起身强硬地道:“天大的事等处置完伤口后再说。先包扎伤口,流那么多血,不包扎会死的……”
张怀玉深深看着他,心头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谁知顾青紧接着道:“你躺的这张床是我的,你若死在我床上,以后我怎么睡?”
张怀玉愣住,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抄起床头一个茶盏狠狠朝他砸去。
“滚!”
顾青叫了几个妇人进屋,给她细细包扎了伤口,最终没敢惊动宋根,张怀玉自己有治伤的药,敷在伤口上包好。
处理过后,张怀玉半躺在床头,神情虚弱地半阖着眼。
顾青坐在床头,道:“说吧,你惹到哪路仇家了?”
张怀玉打起精神,道:“顾青,收拾一下,你暂时离开石桥村出门躲一躲吧。”
顾青挑眉:“我躲?我得罪什么人了吗?”
张怀玉低声道:“……是你父母的仇家,因为当年的恩怨,他们找你找了十年,要斩草除根。”
顾青神色冷凝起来:“祸不及儿女妻小的规矩都不要了,哪路仇家如此没底线?”
“仇恨……哪里来的底线,满门杀绝挫骨扬灰才能化解他们的仇恨。”
顾青缓缓道:“以前我没兴趣问,但现在已经威胁到我,有个问题你必须要说了。我父母当年究竟干了什么事,让人如此恨他们?”
张怀玉坚定地道:“你父母没错。”
顾青笑了:“咱们不讲对错,就算我父母当年是恶人,做了天大的恶事,好人报仇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难道就活该要死吗?”
眯眼看着张怀玉,顾青道:“所以你受的伤是因为我?你遇到我父母的仇家了?”
张怀玉点头,轻叹道:“我从头跟你说吧,你也该了解你的身世了。”
定了定神,张怀玉低声道:“先说我的身份,我是张九龄的孙女……”
顾青一惊:“张九龄?宰相张九龄?”
张怀玉苦涩一笑:“是,我是张九龄之子张拯的女儿,不过是妾室庶出。”
顾青吃惊地看着她。
张九龄,算是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贤相了,张九龄之后的李林甫以及如今还未成为宰相的杨钊都是青史上著名的奸臣,李隆基也因为重用这些奸臣而导致国运衰败,国本动摇。
不知该说什么,顾青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贤相之后,失敬失敬。”
张怀玉苦笑道:“你敬的是我祖父,与我并无关系,不必向我行礼。”
顾青放下手,道:“你的身份与我父母有关吗?”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道:“有关,开元二十八年二月,我祖父上疏回乡扫墓,路遇政敌仇人,欲杀我张家满门,你父母为保护我张家,以寡敌众,最终力竭血尽而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