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传灯寺,金光献是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他是朝不保夕的蝼蚁,双方地位差若云泥,犹如天堑之别。
当时,金光献见猎心喜,还想霸占崔秀宁,端的肆无忌惮、嚣张跋扈。
可是现在,他贵为天子,虎视天下,一怒可灭国,流血漂杵。
而金光献,却自为楚囚,匍匐驾前,负荆请罪,诚惶诚恐。生死皆在自己一念之中。
此事,足以为后世轻薄者戒。
可是,此时李洛并无多少快意。因为,他是大唐天子,心性早就蜕变,金光献这样的人,在他目中等同蝼蚁,已经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金光献根本没有资格让大唐天子怨恨。
唐主清冷平淡的声音响起:“金光献,朕征高丽,你可有看法啊?”
这是个考验。
金光献能当汉阳留守,当然不傻,他立刻说道:
“大皇帝收复高丽,实在是始皇统合之举。这高丽本是汉四郡,箕子朝鲜也是中原一脉。高丽本就是中原一地,大皇帝今日收复东国,解救数百万子民与鞑虏之手,乃是顺天应人之圣人事也。罪人谨为陛下贺,为高丽贺!”
唐国文武虽然不会反驳金光献,却觉得此人当真可耻。李洛却是微笑不语。
金光献继续磕头:“高丽大族,尽多中原侨姓。罪人祖上,乃北齐大臣金祚之后,再往上追溯,能追到武帝朝金日磾。算起来,金氏还有汉朝血脉。”
“哈哈哈!”唐主大笑,顾左右道:“人之贵格。此人之语虽不差,可其人肺腑,诸卿莫效之!”
金日磾娶了汉朝公主,他的后代说起来的确算是有刘汉血脉,金祚也的确是北齐大臣。据李洛所知,金光献也没有撒谎,仁州金氏,的确就是金日磾和金祚的后裔。
可那又如何?仁州金氏迁居高丽已经好几百年了,多少代都在高丽土生土长,早就是地地道道的高丽人。凭数百年前的祖上是中原人,就能光明正大的背叛高丽?
李洛是接受他的话,却鄙夷其为人无耻。
真要较真,高丽世族大多都是中原侨姓,难道都要主动叛国?
韦素和颜隼等人一起笑道:“陛下圣训,臣等必谨守在心。”
金光献听到李洛好不掩饰的鄙夷自己,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心中一松。
“陛下所言,震耳发聩,罪人惭愧万分。”金光献再次磕头,“罪人铭感五内,不知所言。”
李洛真是无语了。一个人为了活命,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啊。
“罢了。虽然你早年冒犯过朕,可看在你祖父金方庆和你妹子金光若的份上,朕便不降罪于你。”
金光献大喜过望,赶紧砰砰磕头:“罪人金光献,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胸襟似海,吞吐宇内,宽恕之德,巍巍山岳,纵汉高齐桓,亦不能过也!千古圣主明君之风,致陛下而观止乎!”
韦素听到这话,不由侧目以视。这金光献的话其实并没有错,陛下当得起。可这阿谀之态,真是太恶心人了。
齐桓宽管仲,汉高宥季布,都是千古明君宽恕之道的美谈。可问题是,管仲季布虽然曾经和齐桓汉高有仇,但本身都是难得的才德之士。齐桓汉高都是出于爱才,才宽宥他们。
你金光献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有脸用这种典故?
李洛却是话锋一转,“可朕虽然能宽宥于你,但皇后呢?你当年对皇后出言不逊,难保皇后就忘了。要是皇后杀你,那你还是得死。”
金光献大骇之下,顿时又是一身冷汗,继续砰砰磕头,“罪人当年出言无状,激怒了皇后,当真丧心病狂,罪该万死…”
“罢了。”李洛戏谑着挥挥手,“皇后宽洪大量,未必就会杀你。不过,你自己也要拿出态度才是。嗯,你究竟怎么做,高丽世族怎么做,你该清楚吧?”
金光献顿时明白过来。
只有帮助唐国消化高丽,他才有活路。要是他没有用,那就得死!
“是是,罪人谢陛下…罪人必定为统一高丽鞠躬尽瘁……”金光献赶紧表态。
“好了。”李洛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下去吧。回到仁州,告诉你的祖父金方庆,让他好生保重。”
金方庆当年在征日时,对李洛还算照顾。李洛能以高阶武将身份虽元军征日,也多亏了金方庆。
平心而论,对李洛帮助最大的高丽人,除了李签,就是金方庆和金光若。
“是是,罪人代家祖谢陛下…”金光献再次磕了几个头,不敢再待,赶紧战战兢兢、恭恭敬敬的退出大殿。
“哈哈哈!”金光献一出去,唐国文武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想不到今日,竟然看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
李洛并没有想要一定杀了金光献。不杀,反而有些用处,还能彰显自己的仁德胸襟。杀了固然犹如捏死一只蚂蚁,可多少也有碍自己的天子肚量。
天子的处事方式,不是睚眦必报,而是要气度恢弘,高瞻远瞩,不为意气之争而流俗于众人。
天子杀人,一定是天子该有的理由。
仁州金氏是高丽顶级门阀,在高丽影响巨大。要是金氏主动效力顺服,会省很多事。
这个男人,已经越来越会做皇帝了。
金光献出了王宫,这才松了口气。他令私兵解掉自己的荆棘,重新穿上华丽的周衣,吩咐道:“回仁州!”
一个私兵小心翼翼的问:“郎君,唐主不会再杀我们吧?”
金光献一脸忧色,“那就看我们怎么做了。这次,高丽势必不保,只有投效才是保家保命之策。不然,这位在南方的手段,你们都是知道的。”
这就是门阀子弟的眼界了,最会见风使舵,评估风险。
难道门阀们就不能联合起来抵抗么?
不能。
南方已经有太多血淋淋的教训,事实证明,对于李唐,当真就是逆之者亡。唐廷的铁血手段,以及南方豪强的下场就是明证,反抗唐廷必定身死族灭,没有侥幸。
顺从,才能活命。
蒙元是对百姓狠,而李唐是对豪族狠。两相比较,李唐其实更阴险,他们极其善于抓民心,慷豪族之慨,釜底抽薪的瓦解豪族。
豪族很难反抗。
对于李洛的野心,高丽世族心知肚明。唐廷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也不是秘密。唐主要做的,不是开疆拓土那么简单啊。
他想做始皇帝第二,想要真正的吞并高丽,同化高丽。这对于高丽,可是千年未有之大变!
金光献看着煦煦春日,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他很清楚,高丽门阀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为今之计,只有保住身家性命,尽量出仕唐廷,以书香传世。
要是这次做的好,唐主说不定还会赏赐一个官职,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高丽王“北狩”的队伍没走出百里,就被石抹怀德的骑兵追上。
此时,高丽王还没到五圣山,才到金化郡。也是,逃往队伍车辆物资太多,很多人还没有马,如何能走得快?
“唐寇来了!”
众人看见不远处甚嚣尘上,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顿时惊恐万状,乱成一片,很多人不闻不顾的四散逃亡,偌大的队伍立刻乱成一片。
“唐寇之来,何其速也!”高丽大臣们仓皇无计,只能相对泣目。有马的官员则是打马狂奔。
唐军追兵来的这么快,已经超出他们的意料。
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天亡寡人!”高丽王大骇,面如土色的说道:“快走快走!”当下奋力挥鞭,不要命的打马。
王后忽都迷失率领一帮蒙古武士,和几个心腹家臣,也纵马驰骋,往不远处的五圣山而去。
其实高丽王身边还有上万禁军。可这些禁军都是花架子,都没打过仗,白费了精良的盔甲兵器,竟是样子货。
此时眼见唐军骑兵汹涌而来,不知道有多少,顿时军心大乱,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跑”,整支兵马顿时就乱了起来犹如无头的苍蝇,甚至很多人手忙脚乱的脱甲。
“轰隆隆—”五千唐军不可一世的凶凶赶到,分为两股,从两翼包抄,将一万多人的逃亡队伍包围起来。
“呜呜—”
“嘤嘤—”
宫女们首先哭泣起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大臣们则是唉声叹气,神色悲愤。
“放下兵器,不许逃跑!否则格杀勿论!”石抹怀德厉声大喝,亲自弯弓搭箭,“嗖”一声,射杀一个骑马逃窜的高丽禁军将领。
唐军骑兵纷纷弯弓射杀骑马逃跑的高丽文武官员和兵将,一时间被射死百十人。
眼见唐军如此凶悍,再也没有人敢逃跑了。一万五千多人的队伍,包括禁军,宫人,官员,王室成员等人,全部被俘虏。原野上哭声一片,犹如末日。
“营帅!”一个女真百骑长脸色难看的来到石抹怀德面前,“没找到高丽王和高丽王后,他们先一步逃脱了。要是抓不到,不好向陛下交代啊。”
什么?
石抹怀德神色一变,他纵马来到一个高丽大臣面前,嗔目大喝道:“说!高丽王往哪里逃了?”
那大臣冷哼一声,怒目而视,“我王有上天护佑,自有生路,寇不知往!”
“大胆!”石抹怀德大怒,“匹夫安敢如此!不知死乎!”
“哈哈哈!”那大臣仰天大笑,“我安珦但为王事,死得其所,死又何惧!”
安珦?石抹怀德抽出了一半的唐刀又插了回去,“你就是安珦?本帅听说过你。哼,看你有几分骨气,本帅先不杀你。来人,拿下安珦,交陛下发落!”
几个唐军如狼似虎的扑上,将安珦五花大绑。安珦也不反对,只是冷笑不已。
“你说,高丽王往哪里跑了?”石抹怀德策马来到一个宦官模样的人面前,“不说,就死。”
“将军饶命!”那内侍扑通一声跪下,指着东北方,“我家大王王后,望五圣山上甘岭去了!”
上甘岭?石抹怀德一挥鞭,“带路!”
随即,石抹怀德令部下押送俘虏队伍回去,自己亲率一千骑兵,追望五圣山上甘岭。
可是当石抹怀德来到五圣山下,看着连绵起伏的大山和茂密的树林,顿时傻了眼。
这么大的山,怎么找?
不远处,还有几十匹马,显然高丽王等人急于逃命,放弃马匹上山了。
“将军,那就是上甘岭。”带路的高丽内侍,指着一个山峰说道。
石抹怀德无奈,只好吩咐下马,将一千人分为五队,进山搜索,一边派人回报李洛。
半天后,又是五千骑兵赶到,遇见失望出山的石抹怀德。
“营帅…”新到的骑兵将领一脸期待的问,“高丽王抓到了么?”
“没有!”石抹怀德没好气的说道,“迟了一步,让这老小子逃进了大山,一时半会儿哪里寻得!”
“德钦,你就领兵围住这五圣山,不许让高丽王出山跑了。本帅回去想陛下请罪。”石抹怀德对一个千骑长下令。
“诺!”德钦领命。
他本是川西吐蕃牧奴,几年前唐军攻入川蜀,招募川西吐蕃骑兵,德钦第一批应募。因为他勇猛善战,精通马术,学习汉话又很快,加上唐军骑兵扩编迅猛,数年积功下来就做到千骑长。
石抹怀德赶回开城,进了王宫,见了李洛就下拜请罪:“臣无能,让高丽王逃入五圣山上甘岭,一时半会没能找到,请陛下治罪!”
上甘岭?
李洛听到这个名称,顿时感觉很是怪异。
“起来吧。”李洛无所谓的说道,“他逃不掉,迟早的事。你派兵封锁山外,朕再派兵搜山。”
“遵旨!”
李洛下令将俘虏的高丽禁军和宫人集中关押,然后令人将被俘的高丽大臣带到大殿。
“跪下!”
“大胆!见到天子安敢不跪!”唐军押着高丽大臣们进入满月台寿昌殿,勒令他们跪下行礼。
其实,不用唐军将士呵斥,不少高丽大臣就自己主动下跪。
“下国罪臣,拜见上国皇帝陛下!”
“下国罪臣,拜见大皇帝!”
但也有不少高丽大臣没有主动下拜,被唐军强制按下去跪拜。
更无语的是,很多高丽大臣还是认识李洛的,这就尴尬了。
“好了,都平身吧。”李洛也懒得管他们是不是诚心跪拜。
“谢大皇帝…”高丽群臣层次不齐,有气无力的说道,很多人压根没有喊,仍然忿忿不平,神色屈辱悲愤。
“敢问大唐皇帝,为何侵犯东国?”一个被捆绑的大臣越众而出,夷然不惧的质问唐主。
李洛看着这个气度肃然的高丽大臣,不由问道:“卿何人也?”
那大臣昂然道:“外臣侍御史安珦,不值唐主称卿。”
李洛点头,“原来是安先生。朕早有耳闻,东国有贤士安珦,风骨凛然。今日见卿,果如是也。据说,高丽安氏乃中原安期生后裔,传言应该不虚。”
安珦摇头,“外臣贱名,不足挂齿,当不得上国天子赞誉。敢问陛下,高丽无罪,何劳天兵伐之?”
另一个大臣崔质,也出列昂然道:“安珦所言,亦我等之惑。高丽无罪,上国何以伐之?”
唐主笑容一敛,一股威压之气顿时散发开来,“高丽无罪?高丽罪莫大焉!”
“高丽着,本华夏之子,擅自独立,外臣内王,千百年矣!高丽背叛中原,向蒙元称臣,助兵伐宋,这难道不是高丽之罪么?”
“高丽王髡头辫发,变异衣冠,国中以蒙语为尊,胡俗为大,去中原教化,这难道不是高丽之罪?”
“我大唐崛起南国,而高丽以水师助蒙元,每岁献‘国赆’以为孝敬,供奉粮帛资元,与大唐为敌,这难道不是高丽之罪?”
“高丽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桩桩件件,不胜枚举。是以,朕以大军亲伐之,以惩不臣!驱除鞑虏,还三千里山河清明世界!”
安珦等人语塞,真要较真,站在中原王朝的立场,高丽的确有罪。
“大唐皇帝陛下。”安珦苦笑道,“东国小邦,受制于蒙元夷狄,情非得已,所犯之罪,实属无奈啊。还请大皇帝体谅高丽的苦衷啊。”
李洛笑道:“高丽之苦衷,朕心知肚明。可高丽为何如此无奈呢?安卿所言不差,皆因为高丽乃是小国,全无自保自主之力,这才委屈求全。”
“可高丽要是成为大国,那就不一样了。让高丽成为大国很简单,只要与大唐一体,成为大唐之州郡,自然就是大国之土,再无小国烦恼了。”
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
高丽群臣面面相觑,都露出悲凉之色。
“如此说来,大皇帝是必要吞并高丽了?”安珦惨然问道。
唐主点头,“高丽弹丸之地,我唐大军不日即可平定东国。届时,朕将改高丽为东州,为大唐本土之区。别忘了,早在汉朝,就有汉四郡。这高丽,本就是华夏之土。”
“高丽之名,必将不复存在!”
安珦和崔质等人一听,顿时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高丽,将不会存在了啊。
李洛坐在高丽王曾经坐的王座上,居高临下的俯瞰殿中的高丽群臣,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丝丝杀意:
“大唐非夷狄,来华夏正统!高丽归夏,是福非祸。”
“若尔等是天下之士,心怀苍生之大,就该为大唐贺,为朕贺!”
“若尔等只是一隅之士,顾全家姓之小,那就该为高丽殉,为王暙殉!”
“是天下之士,还是一隅之士,尔等自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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