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餐盘中的菜肴,挨样的取出来一点,盛在一个碗里,端着来到了灶台边儿,摆在了那张新刷不久的灶台爷的面前,双手合十,轻轻的拜了一下。
嘴中小声嘟囔着:“分到我这么穷的人家,真是难为你了,往年爹娘送你的鸡鸭,怕是近两年吃不到了。”
“所以你要多保佑保佑我啊,让我早早的立起来,让你再次吃的满嘴流油!”
说完,邵满囤就摸摸饿得有些凹瘪的肚子,转身就返回到了主屋的饭桌上。
这一晚,软绵好吃还不拉嗓子的莲子饽饽,他吃了三个,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鸡蛋啰唆白疙瘩汤,就连夜里守岁的冷清也驱了三分。
靠着窗户的邵满囤,是被村中难得的千数响的爆竹给惊醒的。
他靠在那有些粗糙模模糊糊的窗纸上,朝着外面瞧去。
“新的一年要努力啊!”
这声轻叹,结束了这独自一人的守望,熄灭了因为等待而燃起的火烛。
屋内响起了舒坦的呼吸,烧的微烫的火炕,冬日日光中刚刚晒过的被和,给了这个少年人最需要的温暖,不过一会儿,细又沉的轻鼾,就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新年到了。
从今往后,我的肩上就扛起了邵家的大旗。
再睁眼,大年初一,晨,卯时。
拜早的鞭炮又放了一阵,惊醒了还没见着日头的头鸡,也惊醒了眼皮子有些发沉的邵满囤。
今儿个本不是他邵满囤出门拜年的日子,可是他还是勉力爬了起来,用巾子沾了点冷水,把自己拾掇个利落。
内里的絮花袄衬没有条件换,可是外边套着的罩子,邵满囤却换了一件新的。
这是早两年他娘做下的大的罩衫,内里带着几个锁扣,方便蹭脏了换洗。
内里的里衣以及脚底下的鞋子自然换上了两位婆婆的手艺,外头再套上一顶山民猎户人家中流出来的狗皮鞣兔毛的……垂耳帽子。
他这一身外出的行头就算是制办齐了。
挺爱干净的邵满囤在临出门前,还在早起盥洗的水盆中映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瞧着还算齐整,才拔脚去了侧屋。
这屋子原是给客人留的客房,可他家还没认识啥朋友呢,只暂且做了杂物间处理。
原本做了炕现如今当了桌的裸炕面上,摆了一个硕大的篮子,上边盖了一方皂色的补丁凑齐的巾子。
进了这屋,邵满囤就直奔着那挎篮子而去。
搭在臂弯处,再掀开盖布瞧瞧底下,瞅见内里的东西是齐全的,这才压低了帽檐,一弯腰,拱出了屋子。
他也不往人堆聚集的村中央而去,反倒是钻进了差点一把火烧没了的小树林,绕过大路,入了东面的荒地。
在自家那两亩旱地的头上,突兀的冒出来的一包土疙瘩的面前停了下来。
当中立了一木刻的匾碑,写着邵水根与邵谭氏两个人的名字。
这就是邵满囤宁可舍了家中三亩良田也要将这两亩旱地留下来的原因。
他父母的宗族本就不在此地,若要安置,只能暂选自家地边的荒田了。
来到了爹娘坟边的邵满囤也不说话,他用手将墓碑上落着的枯叶拂去,就开始将篮子中的东西一样样的拿了出来,并排在碑前摆了一个仔细。
当中有蒸下的饽饽,烧好的素菜,几个冬日中才得的柿子红果,错落有致,让地下受了香火供奉的人,能觉出来他们所牵挂的地上之人,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为了加深这种印象,邵满囤在码放好了供品之后,就将他特意买的粗香给燃了起来。
三支并排,双手横握,将灰色的盖布暂当跪下的铺垫后,邵满囤才结结实实的擎起香,给自家的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砰!’
冻得结实的黄土地,被邵满囤的额头激起了一层的尘土,之后,他才将粗长的香插入到了墓碑前他特意做出来的香槽之中。
这套祭拜的流程走完,邵满囤终能与家中的人好好的唠唠。
在这个时候,篮子的最底层,剩下的黄草纸,就派上了用场。
蹲坐在地上邵满囤,用它折出来了一个憋瘪的如同小船形状的模型,对着尖尖一角儿掐出一个小口,对着嘴吹口气,噗,一个圆溜溜的小元宝就变了出来。
一旁引了香后就没再用到的火折子,就可以开始点了。
“爹,娘,俺给你们烧点钱花。”
“头七回世的时候,俺没梦到你们呢。”
“俺知道,你们是怕俺会哭鼻子,不敢出现呢。”
“爹,娘,你们怕啥呢,俺现在可是长大成人了呢,老邵家的兴旺可就全靠俺一个人的。”
“俺跟你们说哈,俺不但把家里的欠账给还上了,还找了一份儿特别好的工去上呢。”
“就是当初爹你签下的短工,俺替你接着来。”
“初老爷亲口承诺的,一点都没嫌弃俺。”
“所以啊,爹,娘,你们把这些元宝蜡烛都花了,替自己买一个好人家去投了吧。”
“一定要选那健健康康的父母,来世,怎么也要平平安安的过上一辈子。”
“别像是你们这辈子般,还没享过儿女的福,就提先闭了眼。”
说到这里的邵满囤盯着墓碑上那几个字儿看了半天,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邵水根,邵谭氏。”
“这几个字可真好看啊,这是镇上代人写信的老秀才给俺写的,俺照着原样刻了下来的。”
“爹,你瞧俺这算不算也是识字儿的人了?”
“你当初嘟囔的几件事儿,俺可都记得呢。”
“买上几亩地,当个小地主,送俺去学堂,能识上几个字,后投到初老爷的手下,去做一个风光的大管事。”
“瞧,这三样,俺已经快要完成两样了呢。”
“所以,你们一定不要太担心!俺可都好着的呢!”
邵满囤一边唠着,这最后一个元宝也被他给丢进了纸灰的堆里。
就在此时,荒地北边挂起了一阵小风,将还没燃尽的纸灰,打着旋的吹到半空之中。
这半是黄半是黑还夹杂着红的灰烬,在空中漫天飞舞开来,如同绚烂绽放过的烟花,只剩下让人惆怅的遗憾。
“爹?娘?是你们吗?”
仰着头看着这些纸片起舞的邵满囤擦了一把眼角。
那些飘落的灰烬入了他已经干涸的眼睛,激出了他已经发誓不再轻易流下的泪水,将他的脸颊冲出了两道滑稽可笑的痕迹,让他的眼睛跟着瞧啊瞧,直到最后一片黑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