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这架太古遗音琴,还是当年田昭容送给她的。这张琴曾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而漫长的黑夜,自从田昭容出事,她也有许久没有碰过这张琴了。如今再看这琴,总有点物是人非的叹惋之感。
苏昭仪微微垂目,指尖轻挑琴弦:“这么说,就算京城最出色的仵作也难以查清咯?”
徐充仪凝着她,手上有意无意的拨动着盖碗中悬浮的茶叶:“她是被牛筋勒死的,伪装成上吊自尽合情合理,想来也不会有人察觉。”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嗤嗤笑了。把他杀伪装成自杀,这法子骗骗普通人还可以,可要想骗过仵作的眼睛,怎么想都觉得不现实。程婕妤的事情早已盖棺定罪,她多此一举,实在是画蛇添足。
指尖划过琴弦,奏起一串密集的琴音,似悬泉飞瀑,密集的水花混流而下激荡在光滑的岩石上。
“徐充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她道。
“昭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徐充仪反问。
苏昭仪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世事复杂,谨慎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徐充仪笑道:“虽然说程氏名义上是出家修行为国祈福,可话说穿了,这出家修行跟废位幽闭也没什么两样。皇上早就不想提起她了,像她这样的人,死上一百个,皇上也未必会过问。这不过是件小事,昭仪不用太放在心上。”
苏昭仪不以为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目抚琴。
徐充仪见她不说话,面上便有些尴尬。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笑道:“其实,臣妾此举,不仅是为了昭仪,更是为了臣妾自己。”
苏昭仪面上波澜不惊,她早知道徐充仪不会白白蹚这趟浑水。
“这话怎么讲?”
徐充仪笑道:“程婕妤不知尊卑,触怒了昭仪您,这件事阖宫尽知。臣妾仰慕昭仪已久,一直不得机会。这次碰上程婕妤,刚好替娘娘出气。”
苏昭仪住了手,抚住琴弦,温然笑道:“徐充仪不会白白帮本宫这个忙吧?”
徐充仪浅笑,面上有些羞赧,像个春闺少女。苏昭仪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
架上铜盆盛着玫瑰汁子兑的温水,她洗了手,用毛巾擦去水珠,取了玫瑰油来涂。鲜润的玫瑰汁子沁入白皙的肌肤,阳光一照,有些白得耀目。
“皇上也许久没来本宫这儿了,有些事,本宫也帮不了你。”她道。
徐充仪有些诧异,皇上才刚赏了苏昭仪代管后宫之权。应该说是苏昭仪圣眷正浓的时候,怎么又说皇帝已经许久不来了?
她凝着苏昭仪的手,试探道:“昭仪纤纤玉指,宛若柔荑。皇上见之,怎能不动心呢?”
苏昭仪吃吃笑了,微微一仰下颚,徐充仪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望到一架婴儿摇车。
“这……”徐充仪咬咬嘴唇。
“你也看到了,田氏的孩子如今养在本宫这儿,皇上对田氏深恶痛绝,自然极少光顾本宫这里。”苏昭仪淡然勾勾唇角:“管理后宫事务,表面上看着光鲜,其实也就是一个空摆设,唬人而已。若真有实权,程婕妤怎么敢公然欺压到本宫头上?”
徐充仪不说话了,呆呆凝着那架婴儿车。
“你想侍奉皇上,本宫这条路可走不通,徐充仪还得另择高明。”
苏昭仪的玫瑰油味道很浓郁,薰得人头脑发昏,徐充仪收回目光,对苏昭仪笑了笑。这一笑有些僵硬,也有些苦味。苏昭仪看在眼中,也只当是没看见。
“知夏,叫人把本宫这架太古遗音琴给徐充仪搬到宫里去。”苏昭仪抚上徐充仪的手:“这张琴极难得,听闻妹妹尤擅音律,这琴送给妹妹,也算是红粉赠佳人了。妹妹以后有空,尽管到本宫这儿来坐坐。”
徐充仪见事不成,也没心情再同苏昭仪闲聊,略坐坐就回去了。
知夏送走了徐充仪,望着空空的桌案,又有些惋惜。那琴是难得的古琴,别说是苏昭仪,就连她的心里也舍不得。可转念一想,这琴纵然名贵,也不过是田昭容送的旧物。皇上厌恶田昭容,她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累赘。
苏昭仪将田氏的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呵哄,这小孩儿不哭不闹,乖巧的很。或许时间一长,他也记不清自己亲娘的模样,便把苏昭仪当做自己的娘亲看待了。小脑袋倚在苏昭仪怀中,十分依恋。
田氏的案子是皇上的心病,贤妃又从中作梗,处处掣肘。皇帝和良妃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若不是苏昭仪出面平息事端,只怕这件事还好继续发酵下去。
虽然把这孩子抱回来以后,皇帝就再也不踏进苏昭仪的宫门半步,但这孩子毕竟换来了代管后宫的权力。知夏望着田氏的孩子,心里有些感伤,这大概是田氏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娘娘,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你是担心本宫这样养着他,会日久生情舍不得分开?”
知夏没有说话,但心里是默认的。
她就势把孩子交给知夏来抱,自己松泛松泛筋骨,又道:“傻瓜,这宫里除了良妃和皇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值得咱们付出真感情。”
知夏有些诧异:“皇上也就罢了,主子就这样信任良妃?”
苏昭仪微微勾起唇角道:“你没看出来吗?良妃这个人,你对她有一分真心,她便会以十分真心来相待,她比贤妃要强。若贤妃上位,只怕本宫永远难逃棋子的宿命。可若是良妃上位,她不禁不会苛待后宫,反而还会劝皇上雨露均沾。只有跟着她,本宫才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主子若想扶良妃上位,刚才为什么要把徐充仪推开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若是徐充仪投靠了贤妃,咱们岂不要受害?”
知夏凝眉望着她,从刚才苏昭仪自谦没有实权开始,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徐充仪已经前来示好,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苏昭仪默然向窗外瞥了一眼,那个人,她看不上。
程婕妤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能下狠手将程婕妤勒死。她自以为帮了大忙,殊不知,她这是在给别人添堵。程婕妤已经被逐出后宫,又遭遇落井下石,皇上不会怀疑吗?程家不会追究吗?
皇上虽然废了程婕妤,可并未废黜姓程的官员。如今风波刚平,一波又起。一旦程家闹起来,皇上派了仵作前来彻查,就一定会查出程婕妤被杀的真相。
到那个时候,首当其冲的是谁?当然不会是那个淡出视线的徐充仪。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自作聪明的跑过来向她提条件?真是可笑!
苏昭仪冷笑道:“她那点儿小心思,给本宫提鞋都不配。就凭她也想侍奉皇上?只怕皇上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知夏点点头:“倒也是,才刚她一听见主子说没有实权,她那个失落的样子,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所以,她才将那张太古遗音琴送给她,就算堵住徐充仪的嘴。免得徐氏心里总记得这事儿,好像她欠了她一个大人情似的。
苏昭仪站起身,将衣裙上褶皱抚平:“她若是聪明,这会儿就应该去投靠贤妃了。”
知夏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部,又问:“这样岂不是给贤妃添枝加叶?”
她不以为然的笑笑,这哪里是添枝加叶,这是在贤妃身边挖陷阱。程婕妤是被徐充仪的宫女杀死的,徐充仪又是贤妃的人,这样一来,杀程婕妤的人又会是谁呢?若是程家借机跟姜家闹起来,可又会是一场好戏了。
“去吧去吧,这样的陈枝烂叶起不到什么好作用,只会加速灭亡。”她抿抿鬓角的碎发,对知夏道:“走吧,咱们看看良妃去。”
徐充仪从苏昭仪那里离开,整颗心都跌进了尘埃里,灰蒙蒙的,很不舒服。苏昭仪摆明了就是在跟自己演戏,她哪里是没有实权,她是根本就不想交自己这个朋友。
不就是代管后宫吗?不就是良妃的走狗吗?这宫中又不是只有良妃一个妃位!苏昭仪不肯接纳,她还不想投靠了呢!
“竹影,把苏昭仪那张琴给我送到贤妃宫里去。”她心中含恨,手中紧紧揉搓这一方帕子,几乎要将这柔软的丝帕揉成碎片。
竹影愣了一下,有些犹疑:“主子,贤妃从前跟苏昭仪是朋友,苏昭仪的东西她准认得,您把苏昭仪的东西转赠给贤妃,怕是不妥吧?”
不妥?她要的就是这个不妥!人嘴两张皮,反正都使得。她苏昭仪能在自己面前演戏,难道,她就不能在贤妃面前演戏了?
于是这琴转了个手,又送到贤妃的桌案上。一方绸缎盖着,端端正正的搁在琴盒中。
瑞香有些尴尬,这琴连她都认得,就别提贤妃会有多熟悉了,正是田昭容送给苏昭仪的那一张太古遗音。
贤妃冷眼瞧着那张琴,半晌才开口问道:“本宫又不喜音律,徐充仪送本宫一张琴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