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年龄……
亲属……
虽然感觉手头的表格有些古怪,但裴秀还是认认真真地填完了,又仔细地审察了一遍,这才把表格交上去。
年青书吏接过表格,扫了一眼,然后似乎顿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
“裴秀?”
“啊?是我。”
“河东后进领袖的那个裴秀?”
裴秀被对方这么一问,神情就是一怔,有些意外。
最开始的时候,与自家阿母进入未眷营,他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的名声。
哪知道后面的事情发展,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因为在未眷营里,自己母子两人并没有受到什么优待。
阿母要洗衣服,缝衣服,做饭,甚至有时候人手忙不过来,还要去伤兵营熬药,送药,照顾伤员……
而他自己,则是帮忙处理军中琐事,维护棚区秩序,有时还要组织某一区的难民清理棚区等等。
所谓的闻其名而上门求教的热闹是没有的。
十四岁的裴秀,以前可以与地方名士清谈而不落下风,可谓年少名士自风流。
现在的他,张嘴就能说出自己所负责的棚区有几户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应该清理棚区垃圾。
数月来的被迫或者半强迫下沉基层,让裴秀不但开始变得朴实,而且还很接地气。
没办法,汉军不养闲人。
总不能让阿母一个人赚两个人的口粮吧?
口粮本来就紧张。
棚区的难民,除了要出去干活,剩下的基本都是只能吃个半饱。
相比起难民来,未眷营的待遇已经很好了——努力一点的话,还能有咸鱼加餐。
数月的劳碌,让裴秀几乎已经接受自己泯然于众的现实。
没想到在这个时刻,居然有人突然提起自己以前的称号。
也不知怎么的,他莫名地就是一阵激动,然后下意识地猛点头:
“对对对,是我,是我!”
年青的书吏不是什么名士,但面对这位“河东领袖”,却是有着张扬的自信。
原因也很简单。
第一,大汉是胜利者。
第二,他是大汉皇家学院出身。
年青书吏的目光停留在裴秀身上的时间有些长。
让裴秀不禁低头看了看身上,还以为自己身上哪里不妥。
衣服是旧了些,但还算整洁。
“走这边,一直走到尽头,那个房子,看到没有?”
还没等裴秀看出什么,年青书吏就抬起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啊?那里?”
裴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尽头的守卫。
然后他又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那才是别人所走的方向。
他现在有些明白眼前这位年青书吏刚才为什么会那样看自己了。
虽然这些日子也时常与汉军接触,但基本都是交给他一些什么资料或者文件,让他整理统计出来。
哪有资格进入有重兵守卫的地方?
精良的盔甲,闪耀的兵器,收敛不住的杀气,让裴秀有些战战兢兢。
“我,在下,我是裴秀,是……”
裴秀终究是十四岁的少年。
在乱兵面前他敢站出来,除了一时的血气之勇,最主要的是因为阿母。
现在阿母好好的,他当然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人砍死。
不想死,就没有勇气。
所以面对似乎隐隐散发出隐隐有血腥味杀气的卫兵,他竟是有些裹步不前。
卫兵如木头人一般,没有动静。
“是那边让我过来的。”
还是没有动静。
“那,那我进去了?”
裴秀指了指里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似乎是受不了他的婆婆妈妈,终于有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裴秀吓得连忙住嘴,然后试探着向前探了一步。
卫兵不动。
他这才明如同受了惊的兔子,立刻低头小跑通过。
推开屋门,一阵喧闹就迎面扑来。
“东城绘制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快拿过来!就差你们了。”
“南城的比例是不是没有错了?怎么对不上?快拿去重新对比一下!”
原本很宽大的屋子,里头放了不少桌椅,一群郎君或坐或站,或者干脆趴在桌上,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落在手头里的图纸上,嘴里喃喃说着一些裴秀听不懂的古怪词语。
被屏风挡着的里间,时不时传出吆喝声,然后就有人拿着小跑地把手里的大纸张送进去。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根本无睱去看一眼推门而入的裴秀。
“裴秀?”
侧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裴秀连忙转过头去,发现另一边居然还有一个内门,一位二十来岁的郎君,正站在门口。
“是我。”
裴秀连忙上前,正要行礼。
“裴郎君不必拘礼,请随我来。”
年青郎君窄袖长裤,腰间束带,腰杆挺直,透露出一股干脆利落。
他摆了摆手,转身领着裴秀穿过一道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
“请坐。”
然后又给裴秀沏了一杯热茶:
“裴郎君烦请先坐,山长事忙,等一会才能过来。”
“啊?哦,好,好……”
一直到年青郎君出去,裴秀都还有一些迷糊。
或者说,从一开始到现在,裴秀都在迷糊当中。
看起来是对方的山长要见自己。
但对方的山长又是谁?
看起来身份不低。
为什么要见自己?
裴秀所在的屋子,比外头那间要小一些,但比起普通房间,那也是大了很多。
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裴秀不敢去细看,因为他知道,舆图定然是军中机密,非一般人所能知晓。
倒是房间正中间摆放的沙盘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好奇看了几眼,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很是有些古怪。
因为不过想起墙上的舆图,看来这个房间涉及机要,他又强行把目光从沙盘上收了回来。
只是别过头去以后,心里又忍不住地好奇。
再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又悄悄地转过头,瞄了一眼,再收回目光。
然后……
心里的好奇更大了。
“那是……那是……”
裴秀咽了一口口水,看了一下静悄悄的门口,终于忍不住地向沙盘看去,这一回,是伸长了脖子。
“这不是?”
裴秀目露惊骇之色,“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汉军……”
他一边说着,一边如同着了魔一般,把手伸向沙盘,如同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这个状态下,让他没有听到门口的脚步声。
“好看吗?”
“好看!”
“知道是哪里?”
“河东!看,这肯定是大河,这是湅水……”
已经快要趴到上面的裴秀说到这里,这才悚然一惊,连忙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来人用手压了压他的肩膀:“不要紧张,坐。”
大概是他脸上的惊恐,还有下意识地瞟一眼沙盘又强行收回来目光的小动作,来人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要慌,让你来这里,就说明这些东西让你看了去,也没什么。”
冯刺史安抚裴秀坐下,然后自己坐到沙盘对面。
花了十余年的心血,才培养出有能力绘制地图,制作精细沙盘的学生。
就算是魏国知道了自己军中有这两样东西,那又如何?
他们是有本事偷学么?
给他们十年时间,他们能培养出足够的地图专业类学生?
“谢……谢过……”
“我叫冯永。”
才刚坐下去的裴秀大惊,连忙又重新站了起来:
“秀见过君侯。”
“不必多礼,坐。”
坐对面的冯刺史示意。
“是,是。”
这一回,裴秀不敢再大意,有些战兢地坐了半边屁股。
《蜀道难》刚出世,世人只道是这是一篇绝世好文。
谁料到十多年后再看,文中的“狼豺猛虎,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等语,原来竟是冯某人的自叙。
更别说那些什么巧言令色、心狠手辣、深谋远虑、睚眦必报……
放眼整个河东,在凶名赫赫的冯刺史面前,谁敢有丝毫的放松?
裴秀是有“河东后进领袖”的名声,但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郎,而且不知道这个名头有多少是裴家捧出来的。
看出了裴秀的紧张,冯刺史微微一笑,示意两人中间的沙盘:
“喜欢这个?”
裴秀终于可以再次光明正大地看过去:“有点,有点好奇。”
“只是好奇?不喜欢?”
裴秀哪敢说不喜欢,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秀从未见过这等精妙之物。”
“很喜欢?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教你啊!”
“啊?”裴秀目光有些呆滞,“什么?”
冯刺史看着裴秀,认真地说道:“我是说,你拜我门下,我教你绘制舆图。”
说着,他指了指墙上的巨幅精细地图,“天下能制出这等舆图的,全出自我门下。”
“不是……”
裴秀有点急了。
这冯鬼王怎么就不说人话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冯鬼王说的话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我喜欢就得拜你门下?
“哦?不是?”冯鬼王眼睛微微一眯,“莫不成裴郎君还见过比这个好的舆图?”
不可能吧?
就算你是中国地图学的祖师爷,也没道理在十几岁就提出地图绘制标准……吧?
身为一个土木专业狗,冯刺史自然是学过地图学知识的。
所以他当然知道,裴秀被后世称为中国科学制图学之父,中国地图学界最高奖项就叫“裴秀奖”。
为了纪念他的贡献突出,联合国天文组织将月球正面的一个环形山命名为“裴秀环形山”。
对于学过地图学的土木狗来说,裴秀算是半个祖师爷。
现在冯某人穿越了,竟是把祖师爷给抓了。
然后十几岁的祖师爷对他绘制出来的地图不屑一顾?
看着冯鬼王凝重的神色,裴秀只觉得压力迫人。
“没有没有,冯君侯的舆图,自然是最好的,但秀,秀……”
“哦,那不就好了嘛?裴郎君既然喜欢这些沙盘和舆图,我的舆图又是最好的,那么裴郎君拜入我门下,跟着我学,是不是很合理?”
冯刺史脸上的凝重散去,恢复了爽快。
但对于裴秀来说,他觉得自己今天就一直在迷糊里挣扎。
只是多看了几眼你的舆图还有那个什么沙盘?
我就要拜你门下学这个?
哪有这样收门徒的?
人言否?
非人子哉?
裴秀内心是拒绝的,可是再看到眼前这位凶名赫赫的鬼王,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守卫森严的机要之地,忙碌绘制舆图的隔壁,放置军中机要的这里。
等等,我是不是看了太多不应该看的东西?
裴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冯刺史站起来:
“我也不逼你,不过这个事情,你最好先好好想想,对你是大有好处的。”
九原地区被屠杀的数万胡骑,还有河东血流成河的世家豪族。
都足以证明冯刺史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已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大人物。
他现在是军政一把抓,多少事情都在等着他做决定,没有太多时间跟一个少年郎浪费口舌。
离开前,他给裴秀留下了话: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参与举荐,想必就是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判断。”
“天下风云激荡,今日与往昔,大有不同,大汉与伪魏是不死不休之局,彼此的选拔官吏之法,更是截然相反。”
“我知你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你要明白,世家豪右以前那一套,在大汉是行不通的。想要在大汉站稳脚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更别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大人,深得曹叡所重,现任伪魏的尚书令?”
河东失陷后,魏国才任尚书令不足一年的薛悌,就被裴秀之父裴潜紧急替换,原因不明。
在冯刺史看来,有可能是曹叡想要拉拢河东人士,稳定河东人心,为反攻河东做准备。
以裴秀之才,就算不投靠自己,终有一日,可能也会出头。
但这一日,是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后,那就说不定了。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裴潜的身份拖累,裴秀在大汉根本没有机会出头。
河东既然是世家聚集之地,以后也必然是大汉的重点监控对象。
再加上又是降地,河东世家在大汉的政治地位,先天就要比蜀地世家要低得多。
蜀地世家虽然在诸葛老妖时代被打压,但刘备入蜀的时候,好歹也是已经有一批人提前站好了队。
连蜀地世家都比不过,那就更别提拥护大汉的凉州豪族。
裴家想要破局,冯君侯弟子的身份,就是一个最好的门路。
苍头黔首都能一跃成为大汉首屈一指的算学大家,裴秀的身份问题,那还能算是个事吗?
而冯刺史想要把裴秀收入自己门下,历史情怀是一方面。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因为他现在就是这条历史线上的中国地图学祖师爷,没必要矫情。
更多的,他还是从大局考虑。
汉魏之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两国相争,是全方位的,不死不休的那种。
伟人曾言:“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冯刺史现在对裴秀所做的,就是想要尽可能,尽快地,发掘,培养出大汉的人才。
不管裴秀对冯刺史的感观如何,但就凭最后留下的这些话,亦足以表明他的诚意。
到于第三个原因,那就是:
在河东世家豪族身上的棒子打完了,现在也应该塞个甜枣了。
拉裴秀出来树立一个典型,可以安抚一下河东世家的惶惶人心。
如果可能的话,顺便再从某些人手里多掏出一些钱粮,帮助自己更好地渡过这个寒冬,这也是一个好事。
这是一个双赢,不,应该叫多赢的故事。
至于为什么一定是裴秀,当然是因为裴潜这个魏国尚书令,以及河东裴氏——选汉还是选魏?
汉家天子当然是气量宽宏,只要冯刺史敢担保裴秀,小胖子肯定就敢用裴秀。
别说是一个裴秀,就是加上整个河东,也影响不了大汉的大局。
但魏国不一样。
毕竟在曹叡久病导致精力不继的情况下,尚书台和中书台就是魏国处理政务的两大中心。
同时也是曹叡保持魏国政治平衡的手段。
裴秀带头投汉,拜入冯贼门下这个事情,对于以前的曹叡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在眼下局势汹汹,自己又随时有可能咽气的情况下,曹叡敢不敢继续重用尚书令裴潜,以及他身后的一部分河东世家,这个问题就很要命。
继续重用,可能会爆雷。
调整人事,从打破平衡到恢复,是需要时间的。
而现在曹叡最缺的,就是时间。
所以冯鬼王的这个操作,很是微妙。
一石多鸟,公私兼顾,可以说是不愧是深谋远虑冯鬼王——张小四这些年身体力行的亲自教导,功不可没。
“河东后进领袖”自然不知道冯鬼王仅仅与他见了一面,就挖了这么多这么大的坑。
于是裴秀迷迷糊糊地过来,又迷迷茫茫地回去。
这段时间疫情反复,有加重的迹象,更新可能不稳定。
再加上前几天打了加强针,感觉反应比第二针还要强烈一些,回来闷头睡了十多个小时,胳膊疼了三四天。
天气越发冷了,大家还是多注意一些吧。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