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龙门渡、蒲坂津、风陵渡,这三个地方,渡河的最优解,当然是蒲坂津,因为那里水流平缓。
不像风陵渡,过去之后还需要面对天险潼关。
至于龙门渡,北有群山夹道的黄河峡谷,南是坦坦荡荡的平原,河水落差极大,乃是当年大禹治水的地方。
按当地人的说法,此处无风亦有三尺浪,水流远要比蒲坂津湍急得多。
所以鲜于辅在看透了冯贼的诡计之后,亲自领主力守在蒲坂津,不是没有道理的。
特别是经过这一场秋雨,连蒲坂津都涨了不少水,更何况龙门渡?
更重要的是,因为时代的限制,双方将领谁掌握了更多的信息,谁就能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关将军从雁门郡开始,一路横扫南下,造成了整个并州和司州相关地区的极大混乱。
别说各地的军情,就是洛阳,对河东地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都是一头雾水。
蒋济嗅觉灵敏,退回了轵关,避免了被冯刺史迎头一击的命运。
但同样,他也失去了探知河东消息的机会。
蒋济知道冯刺史或者关将军极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但究竟是在哪里,有多少人,他却是一无所知。
至于隔河而守的鲜于辅,那就更不可能怎么知道,对岸的冯贼,究竟带来了多少人。
就算是成功把细作派到河东又如何?
河东作为最大的屯田重郡之一,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光是各处揭竿而起的屯田客,就不知号称多少万。
(石苞:河东的狗大户,我石仲容又回来啦!)
那些所谓的义兵义军,上阵去面对魏国大军的胆子可能没有。
但借着汉军的名义从豪右世家的坞寨借些钱粮,胆子还是有的,不但有,而且很大。
鲜于辅甚至连关贼和冯贼是一前一后各自领兵南下,还是两人一齐领兵南下都不能确定。
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你还想去探查冯贼手头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
洛阳传不过来有用的情报,细作又探查不出可靠的消息,手头兵力又不足以把整段河面防得密不透风。
鲜于辅面对凶名赫赫的冯贼,他能怎么办?
自然是优先重点防守易于渡河的地点。
冯刺史的三层饼预判,再加上刘浑所领的义从军,以及这一路上收拢的胡人,在东岸作出声势浩大的样子。
更是让鲜于辅相信自己的判断:冯贼其意极有可能就是蒲坂津。
基于这个判断,关将军再次发挥“突袭”特性,挑了一个最不可能强渡的时候进行强渡。
从从高山峡谷冲下来的河水,激起不小的浪头,让木筏晃动不已。
木筏上的将士,不得不尽量放低了自己的重心,防止脚下不稳,从而掉入河里。
过了河中心后,对岸的魏军在一片慌乱过后,开始向河面射箭。
有些汹涌的浪头,给汉军渡河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但同时也给魏军造成了障碍。
借着浪头的掩护,在河里泅渡的人和马,竟是少有遭到魏军箭羽的伤害。
反而是木筏上的将士,遭到了魏军弓弩的重点针对。
虽然木筏最前面,已经竖起了巨大的木楯,但在对方弓箭手的抛射下,仍然不断有将士被从空中抛落的箭羽射中。
一个屯长从大楯后面站了起来,冒着魏军的箭雨,想要看一下还有多远到达对岸。
谁料好死不死,一支箭羽正好如闪电般地射至,屯长躲闪不及,登时就被射中了肩膀。
只听得他惨呼一声,再加上刚才下意识地想要躲过箭羽,身子晃得太过厉害,一个站立不稳,就向河里翻去。
河里的水浪本来就比往日大,再加上十数条木筏的划动,更是激起了大大小小的浪花。
屯长掉入河里,一个浪头过来,立刻就把他给吞没了。
按常理,这个屯长基本算是要沉到水底喂鱼了。
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浪头过后,一个脑袋居然又冒出水面来,不是屯长是谁?
后面跟上来的木筏试探性地伸过来一根竹杆,屯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抓住竹杆。
“还活着!”
木筏上面有人在高喊。
“拉上来!”
木筏一直向对岸划去,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救人只是顺道,抓紧时间冲向对岸才是正事。
屯长下意识地死命抓紧了竹杆,任由木筏上的人不断地把竹杆往回收。
他知道,一旦自己放开了手,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好命。
“中箭了!”
木筏上的人终于把屯长拉了回来,看到肩膀上半折的箭羽,又是一声惊呼。
“哗!”
屯长吐出一大口黄汤,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伤到筋骨……”
话还没说完,便昏迷了过去。
有人拿匕首挑开屯长伤口周围的衣物,看到丝绸内衬被箭头带进了肉里,不禁咧了咧嘴:
“命真大!”
命确实大。
换了别人,中箭掉入河里,早就没命了。
谁知道这家伙竟然只是受了轻伤?
救了他一命的,有两个东西。
一是丝绸内衬——这是立下了功劳的军中精锐才有的待遇。
二是他身上所披的藤甲。
屯长身上的藤甲,是南中特产。
取山上的老藤,先在水里浸泡半个月到一个月,再拿出来暴晒,然后再用桐油泡上一年。
编织成甲衣后,日常还要用桐油保养,以免失了油性。
这种藤甲,虽然防护能力比不过铁甲,但却是极为坚韧,已经算是很难得的护甲。
更重要的是,它非常轻便,又不怕水,穿着这种藤甲渡河,就算是掉落入水中,它甚至能够帮助将士浮在水面上。
堪称是具有救生衣功能的水上战场衣甲。
不过它也有缺点。
一是制作极耗时间,同时还耗人力物力。
二是怕火。
怕火自不必说,只是这玩意就从来就没有大规模出现在汉魏的双方战场上。
魏国连见都没见过这种藤甲,又怎么可能知道它的弱点是什么?
而且现在魏国对汉国的印象就是:土豪有钱!
不说那犹如被鬼王从阴间召唤出来的铁甲鬼骑。
就是汉军的披甲精兵,不但在数量上直逼魏军,甚至质量已经超过了魏军,铠甲极厚,训练有素。
所以魏国哪想过汉军还会装备这种土得掉渣,一看就是只有穷逼才会穿的藤甲?
更别说这种藤甲,制作不易也就罢了,而且材料大部分都是产于南中。
也就是兴汉会财大气粗,这才让藤甲的制作形成了一条产业链。
没错,就是产业链。
南中三大支柱产业:甘蔗、桐油、茶叶。
有平地的就种粮食,崎岖一点的就种甘蔗,有山的就种茶,或者种油桐。
有一些寨子,就是专门编织这种藤甲,拿去跟官府抵赋税,或者跟兴汉会换粮食。
藤甲的制作,就是桐油产业里的一条细分产业链。
南中的浸油藤甲,凉州的羊皮气囊,在这个关键时刻,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因为它们让渡河的将士,极大地减少了落水的恐惧,甚至增加了不少勇气。
“哗!”
第一个木筏终于撞上了西岸。
“杀!”
有迫不及待的汉军直接从木筏跳入齐腰的水里,刚喊出一个“杀”字,当场被箭雨射成了刺猬。
看着被围上了鹿角栅栏等障碍物的渡口,领头的汉军军候大声喊道:
“不要冲!”
“举楯!列阵!”
“咚咚咚!”
高大的士卒努力地举着只比成人矮了一个脑袋的大楯,从木筏上跳到水里。
木筏上面的将士也纷纷跳下木筏,紧随在大楯后面,低着头,尽量让自己处于大楯的保护之下。
只是大楯再大,也不可能把木筏上的将士全部掩护住。
再加上魏军占据地利,此刻箭飞如蝗。
比起方才在河中时,汉军士卒所面临的箭羽,多了数倍。
仅仅是跳下木筏的十数息时间,就听得连续惨叫声响起,不少汉军纷纷中箭,掉落入水中。
丝丝血红开始与浑浊的黄水混合在一起,泛起某种妖艳的水纹。
领头的军候半伏着身子,紧紧地靠在大楯后面,看着木筏上的同袍无助地暴露在魏军的弓弩之下。
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喘着粗气,强行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第二个木筏很快就跟上来了。
有了第一个木筏的教训,第二个木筏显然没有急躁的士卒提前跳出来。
不过即便这样,同样的伤亡也是不可避免。
不用招呼,没有交流,第二个木筏上的屯长就主动兵合一处。
两个木筏的木楯合到一起,终于勉强形成一个小型楯阵。
后面的木筏陆续跟上,靠岸的汉军达到足够的数量时。
主动担任领军的一个校尉终于站起身来,举起长枪,大声喝道:
“冲!跟我来,把鹿角撞开!”
他说着,一脚踢开支撑着大楯的支角,与楯兵一起举着大楯开始向前推。
士卒们在各自队率屯长们的带领下,开始组成小队,跟着校尉向前冲去。
站在东岸的关姬,举着望远镜,看到冲向魏军栅栏的将士,纷纷倒地。
她的面容变得极为冷峻,藏在望远镜后面的目光,幽深无比。
无论是渡河一半就掉落水里的将士,还是到了对岸被魏贼射倒在地的将士,都是她这些年来,耗费心血训练出来的。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失去性命,要说心里没有波动,那是不可能的。
但就算是伤亡再大,她也要趁着魏军最有可能麻痹大意的时候,拿下渡口。
她很清楚,这一场强渡之战,非但是关中之战以来,甚至是凉州军成军以来,有可能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场战役。
如果说,前面从雁门郡一直横扫南下,凉州军的真正主力,都没有遇到硬仗。
那么这一次,就是考验凉州军的时刻。
但就算是损失再怎么惨重,凉州军也不能退缩。
因为以眼下这种条件,不能指望义从军,更不能指望被裹胁而来的胡人。
唯一能让她信赖的,就只有凉州军。
“第四批,跟上去!”
她又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下河面,语气冷静地吩咐了一声。
一直在等待的五百名将士,在得到军令后,立刻齐齐把木筏推向河里……
每一个木筏,根据大小不同,有五十名到百余名将士不等。
渡河不是一窝蜂地冲到河里,它是有组织,有批次的进攻。
既要避免太过拥挤,给对方树立活靶子,又要能及时衔接兵力,不至于前军冲上去,后军却没有及时接应。
关姬手里的望远镜,还有凉州军强大的组织能力,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不过即便是如此,汉军想要抢占渡口的行动,仍是遭到了魏军的猛烈打击。
连续四五批次,两千来名精锐凉州军渡过黄河后。
除了在最开始时,趁着魏军措不及防,破坏了外围的一部分鹿角和栅栏。
剩下的,就再无寸进。
伤亡惨重的汉军,在抢占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滩地后,就不得不在杨千万的带领下,围成一圈,固守待援。
在不久前,魏军曾两次冲出来,想要把他们赶下河里。
泅渡过来的三百来名骑兵,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杨千万的战马,就是在上一次的反冲锋里,被射得死透了。
日头偏至山头上时,两军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行动。
不过汉军没有时间休息,因为他们没有魏军的地利。
所以他们必须要趁着魏军休息,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一个营寨。
就算是最简陋的营寨,那也比毫无遮掩地呆守在岸边强。
除了把所能收集起来的大楯,竖在外围当作临时寨墙,还要把大部分木筏拆开,组成栅栏。
这就意味着,这些守在西岸的汉军,没有想过要退回去。
“咣咣咣……”
有强壮的士卒,正努力地往地里砸着粗大的木桩,让木桩尽可能地深深楔入泥土中。
一根婴儿粗的麻绳已经绑到了河边一棵老树上,一个木筏带着麻绳的另一头,开始往回划。
一直守在岸边的关将军,在得到西岸的回报后,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甚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够了,只要一个晚上就够了!明天,贼人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虎狼之师……”
魏军自然不可能敢小看凉州军,但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凉州军真正恐怖的,不是精良无比的盔甲武器,而是强大无比的组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