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工作日,和往常一样,孙立恩在早上六点半准时醒来。拉开窗帘,看着窗户外的晴天,孙立恩打开了房间内的电视开始播放新闻。电视机旁的咖啡机嗡嗡作响,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正在慢慢滴入马克杯。而孙立恩则揉着还有些发涩的眼睛,进入浴室开始洗澡。
孙立恩第三十二次下定决心,等他回到宁远之后,一定要把自家的浴室拆了重装。至少要和酒店一样,在淋浴室的天花板上也装这么一个大面积的喷头才行。
刚刚睡醒的疲倦被热水一扫而空,孙立恩穿着浴衣,用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重新走向了电视机的方向——热乎乎的黑咖啡是清早唤醒一名急诊医生的必需品,缺了这个可是真的不行。
早上刚起床就喝咖啡,其实对于心脑血管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咖啡因对于交感神经有兴奋作用,而兴奋起来的交感神经则可能会导致心率增快、血压上升等等表现。而这样的表现则会对心脑血管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压力。
一般情况下,人体处理这样的压力变化问题不大。但在某些时候,这样的突然变化可能会诱发非常严重的问题。比如对于老年人或者有心血管疾病的人群而言,冬季早晨起床的过程可能就会让人血压快速上升。这个时候再来一杯黑咖啡,说不定就会超过血管所能承受的极限。
当然,孙立恩自己并不是太在意这种问题。毕竟年轻,而且状态栏随时监控,只要别一口气喝太多,这样的压力他还是能应付的。
电视里正在传来前一天的新增确诊数据。孙立恩最近深深的爱上了这项只属于早晨的“仪式”,每天早上的新闻上所播报的新增确诊患者数据都在快速下降。这让孙立恩几乎每天早上都充满了干劲——他们的工作是有回报,而且正在切实改变局面。有了这样的正反馈,孙立恩兴高采烈甚至迫不及待开始每天的工作也就说得通了。
整个湘北省的单日新增确诊人数下降到了499例,其中云鹤市464例。同日,云鹤市新增出院患者1391例。目前全市尚存重症患者7090例,危重症1585例。
和前一天相比,全云鹤市的重症患者减少了686例,危重症患者人数减少了69人。医生们的努力在每一天的最新数据通报中一览无遗,这更让孙立恩充满了信心。
一天减少接近700个重症病例,那岂不是再坚持十天,就能让重症患者人数清零了?
当然,孙立恩也明白这只是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临床工作有多困难他比谁都清楚。但这至少是个非常好的兆头。
从目前的数据上来看,之后各地赶到云鹤的医疗队医生们工作压力仍然会很大。云鹤的每日新增确诊人数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下降,社会集体防疫的重大作用正在显现。但目前仍然在各个方舱医院和定点医疗结构接受治疗的三万九千多名患者仍然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全部出院。
以目前的局势,新增患者数量可能会在几周内得到清零。但这如同堰塞湖一样的确诊患者人数……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全部被治愈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就有些想去挠头。作为医生,他比谁都更希望早日让患者全都出院。但患者的病情进展并不会以医生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们有自己的自然规律。为了让这些患者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康复,这就需要大量的医生和护士来进行工作。
别的不说,光以那些接受了三联疗法的患者为例。他们在日常进行治疗中,首先需要有一名护士为他们进行抽血检查当天的免疫指标,随后需要一名护士为他们进行丙球蛋白和托珠单抗的注射。CRRT的使用是24小时不间断的,而在24小时不间断的使用过程中,血液透析滤器等其他耗材都需要至少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进行定期更换。使用过的透析液也需要定期更换以保证透析效率可控。
在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时,光是为一名患者应用三联疗法,就需要大约三名护士和一名医生多加注意。而三联疗法仅仅只是防御或者说阻断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在疾病的影响下出现炎症风暴的手段。
使用康复者血浆,需要至少一名医生监护,一名护士执行,一名护士抽血送检确保没有出现输血不良反应。使用其他抗病毒药物,则同样需要一名护士予以执行。
虽说护士可以同时身兼数职,一边处理CRRT,一边执行包括使用康复者血浆、抽血送检和用药治疗等等任务。但就意味着护士们需要承担更多的操作压力。在红区穿着防护服,带着三层手套的情况下,过多的操作压力就等于要让护士们承担更多的感染风险。
想要让医生和护士们在完成治疗任务的前提下尽量减少感染风险,那就必须得有更多的医生和护士们投入到每天的治疗过程中去。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减少单人所承担的任务压力,这样才能减少每一个参与到治疗中的医务人员感染的风险。
可问题是,人手根本就不够用。而且在这个人手不够的当口下,还要有二十名队员被抽调出医疗队,回到宁远接受疗养。
孙立恩一想到这个事儿就头皮发麻,抽调走20名医务工作人员之后,现在北五区三个组的排班都得受到影响。
另一方面,大家的劲头现在都很足。除了那几位有泌尿系统结石和肾积水症状的医生还有个借口以外,其他医生几乎都对提前回到宁远接受疗养抱有抵触心理。
孙俪呢之前已经试探性的问了好几名队员的意见。而他得到的回馈都和之前一样——“誓与云鹤共存亡,病毒一日不绝,我们一天不退!”
有这么高的士气当然是个好事儿,但是对孙立恩来说,这种情况可真不让人省心。他还得给自己手下的队员们做工作,然后才有可能让他们接受回家疗养的要求。
算了,不想这些。孙立恩喝完了最后两口咖啡,然后使劲伸了个懒腰。换好了衣服,他一溜烟冲向了食堂开始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内容比平时还要丰富些,除了和往常一样提供鸡汤泡饭以外,今天甚至还有一名大厨站在自助餐区,向各位有需要的医生提供广东肠粉和湖南米粉这两样早餐。
布鲁恩作为一名忠实的粤菜爱好者,为了吃到更加“正宗”的肠粉,他甚至用上了粤语和那位明显也是来自广东地区的大厨进行了一番交流。但这个交流并没有获得非常好的结果——大厨是潮汕人,他说的粤语布鲁恩完全听不懂。
广东肠粉吃起来略有些咸,而湖南米粉对孙立恩来说又有点太辣。他还是选择了比较“清淡”的挂面红烧牛肉浇头,并且还加了一笼小笼包。
胡佳端着自己的甜口早餐出现在了孙立恩对面。她喝着八宝紫米粥,手里拿了一块甜发糕,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份酸奶杯蛋糕。
这对未婚夫妇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专心致志的吃起了早饭。胡佳似乎觉得光吃甜食还有些单调,于是吃了几口自己的早饭,就开始从孙立恩的面碗里舀咸口的面汤喝。孙立恩的碗里的面还没吃完,这一份汤面就变成了拌面。
“今天有六个病人出院,要是加上北六区的那就是十八个。”胡佳一边吃着自己的早餐,一边对孙立恩说道,“关谷雪一家今天也出院,他们的病历好像还没搞完。”
“关谷雪他们的病例不是钱主任在处理么?”孙立恩有些好奇的问道,“怎么还没搞定?”
“人太多了呗。”胡佳耸了耸肩膀,“昨天我去送病人的时候,钱主任已经在拉着我哭诉了。北六区的病人都是普通型,患者来得多好的也快。他们光是文书工作就忙的没空吃饭了。”
“祝他们好运吧。”孙立恩耸了耸肩膀,然后问道,“你管的护士们里面,有没有最近工作太忙需要回去疗养的?”
“人人都需要疗养,但是你这儿给的名额太有限了。”胡佳摇了摇头道,“要是能把人都换走也就算了,从几十个护士里抽调几名回去疗养,这个名单就比较麻烦。除了钟钰以外我还真找不出来几个必须疗养的……我昨天晚上和钟姐聊了一下,她的建议是把家里孩子还小的护士,还有父亲人中有年龄偏大或者正在生病的护士优先选出去。”
孙立恩想了想说道,“再加一条吧,孩子读初三高三的也先送回去。”
“这样的人反而是一个都没有。”胡佳无奈的说道,“参加报名的护士们大多数年龄差异比较大,要么是90后00后,要么是60后和70后。处在这个阶段的人还真不算多。”
“反正尽量选吧,实在是选不出来那也没办法。”孙立恩叹了口气,他吧话题重新拽了回来,“关谷雪的孩子现在状态咋样了?”
赵鹤安正静静地躺在带有防坠落围栏的婴儿床里。他小小的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些笑容,小嘴也一缩一缩的——似乎是梦到了吃奶的时候。
关谷雪半躺在床上,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孩子。昨天孩子的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这说明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安全出院了。
最早恢复阴性的是丈夫赵健,他在八天前就已经是两次核酸阴性了。六天前,关谷雪的第二次核酸也终于成了阴性。但孩子的核酸结果却一直有波动。第一次阴性之后,第二次却变成了阳性。阴阴阳阳来回折腾了好几天,直到昨天,赵鹤安的第二次核酸结果才终于成了阴性。
按照医生们的说法,他们一家人今天就可以出院。但出院之后,他们仍然需要到集中隔离点进行为期14天的集中观察,然后才能正式出院回到家里去。
赵健因为这个事情一直有些发愁——他们的家在黄州而非云鹤。虽然在云鹤也租了房子,但是这一次回家待产前,赵健和关谷雪特意把他们在云鹤租的房子给退了。两人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就去买上一套面积小一点的二手房先住着。这样至少不用再担心租房搬家所带来的波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他们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重新回到云鹤之后,添丁进口的一家人顿时面临着一个令人尴尬的窘境——他们在云鹤已经没有住处了。
云鹤目前仍然保持着封城状态,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云鹤前往其他地区。哪怕是已经有了连续两次核酸阴性证明,他们也无法离开云鹤回到黄州暂住。
等今天出院之后,他们要在集中隔离点住上十四天。这十四天的居条件还是有保障的——可这之后该怎么办,赵健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
“你们可以开始收拾东西啦。”怀抱着无奈和焦虑的心情吃完了早饭,北六区的护士们喜气洋洋的走进了房间,并且向赵健和关谷雪宣布着出院决定,“你们今天中午就可以出院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准备准备,中午会有社区的转运车来。他们会送你们去隔离点的。”
赵健点了点头,然后捏了捏儿子的小脚,又亲吻了一下妻子的脸颊。做完了全套“动作”之后,他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一路走到距离病房最远的角落,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打电话。
之前赵健已经连续打了很多个电话,这些电话都是打给自己在云鹤的朋友们求助的。但所有人都对赵健表示爱莫能助——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云鹤有一套以上的住房,同时……也不是每一个云鹤人都敢于让刚刚康复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住到自己家里来。
万般无奈之下,赵健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之前的房东打个电话求助。他已经想好了,房东哪怕把房租提高个三五倍的也无所谓。现在只要能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找个住处就行——其他的事情真的不重要。
“小赵啊?”铃音响了几声,然后从手机里穿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葛姐,我……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赵健用有些别扭的声音问道,“我们之前退租的那个房子,您租出去了么?”
“嗨,这么个档口,谁来租房子呀。”房东葛姐无奈道,“你们刚退租,云鹤就封城了。现在人人自危不敢出门,那套房子我还一直空着呢。”
“姐……我有个事儿想求您帮个忙。”赵健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和谷雪现在都在云鹤,我俩还有孩子都得了这个病,今天出院……”
“你们没事儿吧?”平时就很热心的葛大姐在听到“都得了这个病”六个字之后马上打断了赵健的话头,“现在咋样了?好点没?”
赵健强调道,“我们都已经彻底好了,刚才护士已经来过了,她说我们一家三口今天就能出院。”
“哦对,你们的孩子已经生了呀!”葛大姐后知后觉的惊叹了一句,然后连声问道,“小关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呀?”
“男孩。”赵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很快就把话题从新拉了回来,“姐,现在云鹤封城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您现在空着的这套房子……能不能再租给我两个月?”他强调道,“我们也不会住太久。最多……最多住到等云鹤解封了,我把孩子送回老家就好。”
“嗨,现在这个时候,那套房子放着也没人租。”葛大姐非常大气的说道,“你们现在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带着孩子你们去哪儿都不方便——来家吧。钥匙我给你们送过去。”
“太谢谢您了。”自己最大的担忧得到了解决,赵健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连忙说道,“房租我按照原来的价格翻一倍给您付。”
房客一家三口都是确诊后的康复患者,这样的房子以后恐怕也不好租出去。而且在他们住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房子都没办法转租给其他能够长期租房的房客。这对房东葛大姐来说当然是个麻烦事儿。
赵健是个讲究人,给人添了麻烦那就一定得有所表示才行。所以,他主动提出了增加房租的提议。
“你把葛姐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俩在云鹤无亲无故的,现在又带了个孩子——处处都得用钱。”葛大姐有些生气的说道,“你们回来住就行,正好房子我也没收拾。房租就免了,本来这个时候也租不出去。等你们找着新的住处再说!”
似乎是担心赵健不愿意接受,葛大姐提出了一个要求。
“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把孩子的照片多给我发几张。”葛大姐在电话里笑着说道,“我姑娘才上大四,离生孩子的时候还早呢。先给我发发照片解解馋——等疫情过去之后,让我抱抱孩子过把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