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红灰三色制服的快递师傅路上一直都很沉默。孙立恩坐在他身边的卡车座位上,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点啥。
这种用来转运快递货物的小卡车从设计之初就和乘坐舒适感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了压缩成本,厂商只吝啬的只往座椅的坐垫里塞了两块薄薄的泡沫。孙立恩坐上去之后,几乎瞬间就能感受到两条大腿下面坚硬的钢板。
嘶吼着发动,但就是跑不快的卡车穿行在云鹤的街道上,平均每隔三五个路口,孙立恩就能看到一个有交警同志值守的路口。现在外面的气温大概也就六七度的样子,天上也阴沉沉的没有太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下来的。
每过一个路口,孙立恩和快递师傅都得接受一次体温检查和证件查验。在得知快递师傅是要送孙立恩前往医院之后,交警同志们都会在交还证件后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敬礼放行。
被一路礼遇送到医院,孙立恩从车上爬了下来——没办法,一路又颠又硬的乘坐体验已经让他腿麻了。爬下卡车之后,孙立恩一路连瘸带蹦的冲到了同德医学院高新分院的住院大楼,并且顺利找到了脸色难看的宋文和朱敏华。
“白芍总苷已经停了,现在正在用康复者血浆进行抗病毒治疗。”朱敏华对孙立恩通报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后说道,“我们已经在联系云鹤大学人民医院的那个实验组,请他们提供相应数据了。你先别着急——白芍总苷不见得就没有用处,作为免疫抑制剂,它对老刘至少没有太大的坏处。”
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了一点,然后说道,“康复者血浆用了之后就暂时别再上血浆置换,我先进去看看他什么情况。”
“你等会再进去,先在外面把气喘匀了再说。”宋文在一旁说道,“老刘的情况现在还算稳定,已经给他上ECMO了,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
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歇了好一会。等气喘匀了之后,他开始默默换上了防护服准备往红区里走,一边换着防护服,孙立恩一边说道,“既然没有给他用磷酸羟氯喹,那就先不着急给他继续用。现在最有效的抗病毒药物应该还是康复者血浆,其他药用不用的意义都不是太大。”
“这种事儿我们也知道。”朱敏华看得出来孙立恩现在表面看着冷静,但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于是他刻意打断了孙立恩穿防护服的动作,拍着孙立恩的肩膀说道,“你需要稍微冷静一点——还不能确定白芍总苷就没有用,也不能肯定羟氯喹就一定有用。不要乱了阵脚,一定要先稳住自己。”
朱敏华的提醒让孙立恩冷静了一下,他点点头道,“无论如何,等看过了情况再说。”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刘院长现在情况还行?”
“上了ECMO,氧饱和度起来了,但是其他的器官损伤很麻烦。”朱敏华盯着孙立恩的双眼说道,“他有急性肝损伤,急性肾损伤,而且最近查的心肌标志物也在升高。”
孙立恩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
当呼吸窘迫综合征进展到了多器官衰竭的时候……能把人救回来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ECMO能够保证刘连志院长的呼吸窘迫综合征得到扭转,但低氧血症和高乳酸血症对其他器官已经造成了损伤。这样的损伤只能靠身体自己的修复能力进行修补。
孙立恩也不知道,自己进去带着状态栏看上一眼,能不能为刘连志院长的治疗带来什么改变。从经验和科学上判断,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看刘院长自己能不能扛下去,能不能凭借着生命支持仪器从鬼门关里再闯出来。
但理智上虽然明白,可情感上孙立恩却无法接受。他一定要进去看一看,至少再试一试,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的切入点。
进入到红区之后,孙立恩直接就进了重症监护病区。在这里躺着十六名患者,其中生命支持级别最高的,就是刘连志。
孙立恩站在刘连志身边,开始迅速查看起了他的状态栏。然而……状态栏的提示却让孙立恩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刘连志所面对的不只是肝肾损伤这么简单。缠绕在他身上的厄运似乎还远没有结束的意思。孙立恩在状态栏的末尾看到了“多重耐药肺炎克雷伯菌感染”和“多重耐药鲍曼不动杆菌感染”两个症状。
多重耐药菌感染,这是ICU病房中的患者们需要面临的一个巨大难关。在重症监护病区中,很多不同病因的患者聚集于此,并且还需要长期在这里接受治疗。而治疗过程中,医生们一遍又一遍为患者使用的抗菌药就成为了被动“筛选”细菌的条件。只有在各种抗生素的轮番攻击中还能活下来的细菌,才有资格在ICU里生存。
这样被筛选了几十代甚至上百代的细菌普遍对多种类型的抗生素都有了耐药性。因此才会被成为“多重耐药”。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感染了刘连志的只是“多重耐药”而不是“泛耐药”或者“全耐药”菌——这样的细菌对一部分抗生素耐药,但仍然有一些抗生素能够高效的杀灭它们。
孙立恩正准备要过刘连志的血常规报告,然后找个蛛丝马迹来提醒一下这里的医生多重耐药菌感染的问题时,状态栏突然刷出了一个新的状态栏,一个孙立恩已经见过很多次,但至今看到仍然会浑身上下汗毛直立的状态。
“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护士!”孙立恩扭头就喊,同时还按下了刘连志床头的呼叫铃。按下呼叫铃之后,孙立恩马上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了采样瓶。检测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的最快手段就是对血小板计数、凝血酶原时间、激活的部分凝血活酶时间、凝血酶时间、纤维蛋白水平、D二聚体等项目进行检查。现在的刘连志的DIC状态刚刚开始,很明显应该是处于DIC三个分期中的高凝期。
只要尽快确定DIC,然后对他进行抗凝治疗,一切就应该还来得及。
孙立恩脱了防护服,坐在红区外的走廊上,面色凝重。
要说服护士取血对刘连志进行凝血功能检查并不困难。大家现在都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手套,孙立恩下达指令的时候又自带主任般不容置疑的气场。护士们甚至是在完成了取样和检查准备让这位医生补个医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位好像不是科里的医生啊?
“医嘱我让朱敏华教授给你补上。”孙立恩看出了护士的疑惑,然后说道,“我是过来会诊的医生。”
而在出舱后,孙立恩向朱敏华转达了多重耐药菌感染和早期DIC的问题。多重耐药的事儿还可以稍微再放一放,但已经出现的结果证明,目前刘连志确实出现了高凝状态。如果只是单纯的高凝,或许朱敏华还不会这么紧张,但刘连志还有急性肝损伤这个问题。在肝损伤下,肝脏内所能合成的凝血物质会迅速减少。血液中的凝血物质持续减少,再加上严重的全身感染……DIC不出现倒成了稀奇事。
朱敏华急匆匆的进舱去组织抢救,孙立恩则一个人坐在了长凳上。他低着头,半天一动不动——仿佛电力已经彻底耗干了似的。
作为一名医生,孙立恩并不后悔自己当初二选一时的选择。在没有足够的资料和相关研究的时候,他替刘连志选择白芍总苷,完全是出于医生的责任心和职业道德、以现有的相关研究知识,对患者情况进行了通盘的认真考虑之后才做出的选择。使用白芍总苷,孙立恩的良心对得起这个选择。
良心上没有问题,但选择本身出了差错。这样的沮丧感就像是一块从山崖上落下的巨大石块,它以万钧之势瞬间击垮了孙立恩的所有防备。
而现在的刘连志的情况……恐怕也正如一块开始松动,并且已经出现滚动趋势的巨石。医生们已经通过ECMO和其他的各种生命支持设备尽量在对这块危石进行加固。但……松动的迹象仍然在继续出现,现在这个情况下,最让人担心的症状恐怕就是DIC。
哪怕是其他疾病的患者,一旦出现了DIC也需要马上集中力量进行抢救,而刘连志上着ECMO,这就意味着一旦出现了DIC,ECMO的运行阻力会迅速开始上升。一旦阻力突破了机器能够运转的极限,ECMO就会马上停机。
没有自主呼吸能力,肺栓塞,而且还没有了ECMO支持……刘连志的生命之火会瞬间熄灭。甚至连再抢救一下的手段都没有。
所谓抢救,首先要建立在患者还“有的救”的前提上。医生们不可能救得回来一个头部离断伤的患者,也不可能抢回一名有DIC,而导致ECMO彻底停机的患者。
这样的病人就和头部彻底离断伤一样,没得救的。
就和云鹤市公布的第一批死亡病例中,那位使用了ECMO但最后突然心率为零且血流快速降至0.2升/分钟的患者一样。
刘连志的病情需要众多专家共同制定方案,而孙立恩则在长凳上坐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宋文倒是和孙立恩说过,“现在也顾不上你,你等会自己直接先回。”而在长凳上坐了半天之后,孙立恩也终于积攒出了一些可以支撑自己活动的力气。他慢慢走出医院,然后在阳光下发现,自己的裤子上有一大块豆浆干涸后的白色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块豆腐被抹在裤子上之后慢慢阴干的结果。
他看着逐渐放晴的天空,心里的阴云却一直都没能散开。
今天的坏消息远不止一个。用过了康复者血浆的潘大姐情况快速恶化,她的左心室射血分数一路下降到35,并且还在快速继续下降。
李承平主任和吕志民主任判断,这应该是急性心肌炎所引发的急性左心衰,并且在最短时间内召集了ECMO团队,果断为潘大姐用上了VA
ECMO进行生命体征支持。
李承平看着情况突然恶化的潘大姐,然后叹了口气。
“这个病就像根绳子一样在病人脖子上套着,进了医院,我们就得拿手去挡在绳子和病人脖子中间。挡住了,人还能活。要是挡不住……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事实上,根据在云鹤市传染病院的医生们的经验来看,差不多有七成以上的ECMO患者最终都是挡不住、拽不回来的。到今天为止,云鹤市传染病院一共开展了十台ECMO治疗,其中脱机活下来了的,有且只有沈老爷子一人而已。剩下的患者们中,四人还在继续接受ECMO治疗,其余五人……都没有撑到脱机的那一刻到来。
上了ECMO并不意味着人就安全了,恰恰相反,这意味着患者进入到了一场死亡率更高的战斗中。
“她的突然心力衰竭是因为急性心肌炎,那就还有平安脱机的希望。”吕志民处理ECMO的经验毕竟比李承平更丰富一点,他安慰道,“那些严重肺纤维化的患者才叫麻烦。肺纤维化能怎么治嘛?总不能一边上着ECMO然后一边找肺源来给他们搞移植嘛。”
“我听说李院士那边在尝试搞干细胞联合疗法,目的是减轻这些间质性肺炎患者炎症期间的肺部损伤。”李承平叹了口气道,“干细胞这个疗法名头都被那些医院搞烂了,现在想试试看都不行——要不是有个院士头衔护身,咱们这些人如果想搞干细胞疗法,可能要被网上的那些闲人活活骂死。”
“我发现李老师您很关注网上的消息嘛。”吕志民比李承平小了十四岁,他很有些好奇的看着李承平问道,“我们医院里其他那些上了年纪的主任,我看是没有一个喜欢上网的。”
“不要把我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放在一起比嘛。”李承平翻了个白眼,他对吕志民认真道,“我可是有B站账号的人——我还在B站上发了不少科普视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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