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立恩向吕志民转达“即将有康复者血浆从南粤送到云鹤之后”,吕志民呆了好一阵子才问道,“真的?”
“真的。”孙立恩点了点头认真道,“总量不多,但是我给咱们科要了两个单位的A型康复者血浆。”
吕志民狠狠一跺脚,“好啊!”要不是因为和孙立恩隔着走廊的隔离窗,吕志民搞不好得使劲抱一抱孙立恩,“东西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两点从南粤起飞,估计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云鹤。”孙立恩大概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说道,“从机场送到这儿,我估计下午五点半左右能到。”
“行。”吕志民点了点头,“对她的治疗越早开始越好,我先给她做一次血浆置换,把血液里面的病原体置换掉一部分,然后再接着晚上给她用康复者血浆。”
使用托珠单抗和丙球蛋白以及CRRT的三联治疗方案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这套治疗方案虽然能够抑制白介素6在患者血液内的浓度,但却对于其他类型的炎症因子水平缺乏强有力的抑制效果。医疗队一直怀疑潘大姐的血氧饱和度下降,和其他炎症因子诱发的全身性炎症有关。
但对于其他炎症因子所有发的问题应该怎么处理,大家却都有些拿不准主意。理论上来说,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应该是血浆置换,但血浆置换同时也会置换掉注入到潘大姐身体里的托珠单抗,以及其他人体针对新型冠状病毒而产生的抗体。她的病程太长了,按理来说应该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抗体攻击病毒,但潘大姐的核酸检测却一次又一次呈现阳性,就连血液样本也是阳性。
不论她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潘大姐的免疫系统都很明显搞错了重点。她的免疫系统没有针对病毒产生足够的抗体,反而激活了大量免疫细胞,对身体的其他组织进行攻击。
治疗组之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潘大姐上血浆置换的原因也就在这儿——免疫学检测显示,她的血液内已经产生了一定量的IgG抗体,但抗体水平很低。如果进行了血浆置换,她的全身性炎症可能会有好转,但同时对新型冠状病毒极其有效的抗体也会被置换出她的身体。
对这样的患者进行血浆置换,这将是一种风险极大的治疗方案。甚至不客气的说,对潘大姐进行血浆置换就是在饮鸩止渴——她身体内产生抗体的速度太慢,置换之后很可能压制不住病毒。
但现在有了康复者血浆,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不管你们打算用什么疗法,一定要尽快。”孙立恩对吕主任说道,“尽快开始治疗,一定要把她的情况扭转回来。”
话说到这儿,孙立恩突然灵机一动问道,“现在给她用的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有多少?”
“15粒BID,和其他患者一样。”
“腹泻程度呢?”
“和以前差不多,每天两到三次。”
孙立恩想了想建议道,“给她加加量吧,改成25粒BID试试。”
从医院离开之后,孙立恩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家方舱庇护医院。这里驻扎着从宋安省来的第三批医疗队队员,同时,之前在鹤安医院和孙立恩有过几次合作的王振宇科长就在这里等着呢。
“孙主任。”见到车停了下来,王振宇远远的就朝着孙立恩跑了过来,“这可真是辛苦您了。”
“我这没啥辛苦的,做趟车而已。”孙立恩摇了摇头,他确实没觉得自己能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你……我给你开的血压药你没吃?”
“额,最近工作太忙,实在是顾不上。”王振宇有些憨的笑了笑,“我今天回去就吃。”
“别等今天回去了。”孙立恩拿出手机开始给方舱医院里的同事们打电话,“咱们队里备了硝苯地平片没有?”
王振宇的状态栏上已经明明确确的出现了“高血压二级”的状态,而且按照时间推算,差不多就是在孙立恩和队员们最后一次前往鹤安医院支援之后。
“高血压在你这岁数,对人的伤害是巨大的!”眼见王振宇不肯,孙立恩顿时就急了,“你现在的身体可不光是你自己的!现在这个时候到处人手都吃紧,你要是再过两天突然脑淤血一下,手头的工作谁来接?”
放在以前,孙立恩的这种发言怕是要被网民们吊到路灯上才算够。但现在……孙立恩所提出的内容却是一个切实的“困境”。
全云鹤的所有公务员,尤其是卫健委和其他卫生口的公务人员现在都是宝贵的资源。他们有卫生领域的工作经验,同时又是对行政资源和卫生资源都很熟悉的本地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是连接云鹤乃至湘北政府和医疗队的重要中间环节。
如果缺了他们,孙立恩真不敢想象现在的云鹤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比如这一次,孙立恩被王科长急匆匆叫出来,就是为了来替方舱医院出谋划策的。
方舱医院这儿驻扎的医生数量很少,目前每班只有十五人。而护士们的人数倒是不少,三班倒的情况下还能保证每一班有至少80名护士在场。但医生的数量实在是太少,而且科室分布很不均匀。
在方舱医院这里,患者的疾病大部分都比较简单。无非就是一些传统的慢性病,再加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而已。真正的挑战在于患者们紧张的情绪,以及巨大的数量。
人作为一种高级生物,最大的特点就是“脑子好使”。
这并不是一句废话,而是一句确确实实的大实话——和其他生物相比,人类大概是唯一一种能够因为心理状态出问题,而表现出躯体化不适的生物。
这也就是所谓的“躯体化症状”。
许多抑郁症患者或者焦虑症患者身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病痛,但在各种客观的检查下却一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方舱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虽然在尽全力缓解着患者们的紧张情绪,但这样的问题总是难免的。更要命的是,当一千多名已经有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患者聚在一起,而其中有那么几个人因为紧张而纷纷出现躯体化症状的时候……一场群体癔病的舞台就算是彻底搭好了。
群体性癔病这种东西很难说究竟是怎么来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的表现非常的诡异莫测。
从昨天开始,这个方舱医院里有大约二十多名患者表示自己最近突然有了呼吸困难,而且还伴有严重腹泻以及皮疹等症状。
这样的现象在今天进一步扩散,目前已经有四十七名患者表示有了同样症状,更危险的是,两名医疗队的护士也有了同样的症状。
这让新调任负责这个方舱医院的王振宇异常紧张。他非常担心,这可能意味着新型冠状病毒已经在这个方舱医院里发生了变异。
但是负责管理这家方舱医院的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李金芳并不这么认为,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场因为患者和医疗队员情绪紧张所导致的群体性癔症。而她做出这个判断的主要原因就一点——表现出同样症状的患者绝大部分是女性,而男性只有六人。
群体性癔症的一大特点就是以女性为主要发病人群,在多次有记录报道的国内群体性癔症发病事件中,女性的发病率基本都在80以上甚至更高。传染病可不会性别歧视,至少在感染人类这一方面,性别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太放心的也是因为这个性别区分……方舱医院里虽然没有太多的硬性隔断,但是男区和女区还是分开的。”王振宇对孙立恩说道,“患病的那六个男性患者住所都靠近女区,如果是某种未知传染病,或者是出现了食物中毒的话确实也是有可能的……”
孙立恩叹了口气,“就为了这事儿?”他和王振宇一起走到了门口,然后孙立恩停下脚步说道,“我觉得……李主任的看法应该是对的。”
其实不需要别的证据,只要看看那两个同样也出现症状的护士就明白了——这一次过来的第三批医疗队里全都是女护士,而她们也生了病。
如果病毒已经突变到了能够突破护士们N95和防护服的层层防护,那患病的人数绝对不止四十多人——这家方舱医院才投入使用多久啊?传染病感染患者了之后不需要潜伏期的啊?
食物中毒就更没谱了,医务人员用餐和患者用餐是分开的。而且盒饭的来源都不一样,怎么可能出现同样的中毒症状?
当然,孙立恩虽然个人认为这可能是群体性癔病,但他并不能就因为这个判断而不进舱去看看。做为一名医生,作为一名党员——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至少得用状态栏确认过,这些患者的确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新型传染病后,孙立恩才能把自己的判断明确,然后再让其他心理科之类的专业医生过来对换则会进行治疗。
让王科长在门口等着,孙立恩通过一旁的工作人员通道进入了方舱医院,然后碰见了早就守在门外的李金芳主任。
“真没想到,这事儿还把你给折腾过来了。”李金芳主任非常不见外的和孙立恩打了个招呼,“孙主任你这些天过得挺辛苦啊……都见瘦了。”
“这话您留给陈老师吧。”孙立恩嘿嘿一笑,非常熟练的穿上了防护服说道,“陈天养这些天瘦了恐怕得有一二十斤,我上次开会的时候见着他差点没认出来。”
老同事在他乡见面,聊天自然进行的分外热烈。不过李金芳还是一丝不苟的检查完了孙立恩身上的防护服穿戴,然后用笔在他背后写下了“孙立恩,云鹤加油!”七个字。
“走吧,咱们抓紧时间看看。”孙立恩迈步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说道,“虽然我也觉着是癔症,可总得给王科长给个交代嘛……”
“反正你穿了我们的防护服了,总要人尽其用一下。”李金芳在旁边笑着说道,“等会我让护士带几个最近身上觉着不舒服的患者,你也顺带给看看。”
孙立恩和李金芳快步穿过了方舱医院的其他病区,然后来到了靠近西北角的病区——这里就是这次“群体性癔病”的发源地。
“医生,我们什么时候能转到火神山去?”孙立恩和李金芳刚刚站到地方,一个神色动作都有些紧张的女患者就凑了过来,“我们这个病区好多人都不舒服了,这得赶紧去医院呐!”
孙立恩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他只是先看着李金芳安抚病人,然后挪开步子,在这个病区里转了一圈。
“这儿我看的差不多了。”孙立恩回来的时候,李金芳正好和那位女患者结束谈话。孙立恩示意李主任和自己一起到其他地方走走看,路上,孙立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别的我还不确定,但是这些患者确实都很焦虑的样子。”
一个患者焦虑不焦虑,其实看看表情就能看出来。这几位自称不舒服的患者每个人都带着两层普通外科口罩,而且还有强迫行为——反正孙立恩感觉他们的咳嗽都挺有节奏的,每次咳嗽一定是六下,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咳嗽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有痰的深咳,也不像是气管遭到刺激之后产生的应急咳嗽。这么有节奏的咳法,孙立恩反正是从来没在临床上见过,更没有听说过。
“如果要保险,那就把这些患者都送到单独隔离的集中隔离点去。”孙立恩对李金芳主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以考虑送mNGS,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这就是在浪费检测资源。”
“这些人都是确诊患者,还没有达到出院标准呢。”李金芳无奈道,“等他们都阴性了,倒是可以往集中隔离点转。”
孙立恩一拍大腿,他把这茬给忘了。
“那就只能找心理医生了。”孙立恩无奈道,“而且还得尽快,这个方舱医院里小两千号人,要是群体癔症大规模发作麻烦可就大了。”
“我现在已经请咱们方舱里的民警同志帮忙维持秩序了,这两个区域的患者暂时和其他区域隔离开。”李金芳道,“心理干预的请求我交上去了,估计下午就能来人。”
“那就好。”孙立恩点了点头,“你们其实可以再跟人家取取经嘛,其他方舱医院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搞了一堆又一堆的方法给患者们解闷。我看你们也可以效仿一下——跳跳广场舞啊,打打扑克牌,做做手工……实在不行发个扫把,让患者轮流搞居住区的卫生都行。”
“报告都打上去了,就是不见物资来。”李金芳一摊手,“我们这个舱刚投入使用,昨天才把暖气搞定,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设立几个手机充电中心。每天要给患者们发放的药物、方舱医院要消耗的物资那都是大头,这些娱乐用品确实差点……”
这下轮到孙立恩无奈了,“反正我也没啥好办法,这些患者你总不能因为有个群体性癔症就给他们吃舍曲林嘛。反正我在传染病院的时候,心理医生给的建议就是让病人撕纸玩儿。”
李金芳想了想无奈道,“现在的问题还是人手不够,不过听说明天我们这儿又会再来两批医疗队,到时候情况应该能好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