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里,常皇黎臻躺在硕大而宽阔的龙榻里,身上搭着明黄色的薄被。
他苍白的脸颊上有着发热的潮红,喘气看上去很费力。
今日上朝,他也是勉力而去,但支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长生殿休养。
云贵妃在盛着冰块的玻璃盏里浸湿了手巾,绞去水分,将手巾搭在黎臻的额头上,想要降低他炙热的体温,让他舒服一些。
明月夜为他诊了脉,并用金针针灸,黎臻的头终于没有刚才那么痛了,他无奈的叹息一声,拉住她略微有些冰冷的手指,歉意道:“小夜,父皇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父皇,您的龙体重要,莫要为十七的事情伤神。”明月夜淡淡一笑,她接过李公公递过来的一碗汤药,轻轻舀动着。
黎臻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她依旧略有红肿的脸颊,心疼问道:“还疼吗?”
明月夜摇摇头,她用银汤匙舀了一勺药液,放在嘴边轻轻吹去热气,然后小心翼翼递到黎臻唇边,她温柔道:“父皇,喝药吧……会好得快些。”
黎臻像个孩子般乖乖听话,一口一口把那寒苦的汤药喝掉,却甘之若饴。云贵妃绞着手里的手巾,遥遥看着烛光之下,这父慈女孝的温馨情景,欣慰的笑了,甚至不易察觉的轻轻拭去两滴清泪。
她放下手巾,拿了一碟红艳艳的糖葫芦珠儿,走到二人面前,笑吟吟道:“皇上平日最不喜欢喝药,今日倒如此痛快,赶紧把吃个糖葫芦吧,把口中苦味消一消。小夜也吃,刚才为皇上试药,嘴里也苦得狠了吧。”
云贵妃伸出细白手指,捻起一个糖葫芦放入黎臻口中,她还未来得及拿起第二颗,那黎臻已经勉强起身,捻起一颗糖葫芦放在明月夜嘴边,满眼的期待与慈爱。
明月夜犹豫一瞬间,她凝视着对面那脸颊烧得通红的老人,眸子里闪烁的晶莹,终归张开嘴,含住那颗糖葫芦,口中又酸又甜也还残留一些苦味,五味杂陈,犹如自己起伏跌宕的心情。
“好好休息吧,父皇……”她和云贵妃把薄被重新为黎臻搭好,刚刚退了几步,就听到黎臻唤她。
“小夜,若不累,就坐下来,陪着父皇……说说话……可好?阿妩,你累了,先歇息吧,这里有小夜陪着寡人,就好……”黎臻笑望着云贵妃,后者了然,知道这皇上是有体己的话要跟女儿聊一聊,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太稀少。
云贵妃轻轻扶住明月夜的肩膀,不容她拒绝道:“小夜,你就帮云姨照顾一会皇上吧,我到隔壁暖阁小睡一会,还好你回来了,不然皇上的热度一直降不下来,还真令人担心。”
明月夜望着云贵妃布满血丝的眼眸,体贴道:“云姨,我让雪见给您炖了青木瓜炖雪蛤,加了白苜蓿的花蜜,一会儿就给您送过去,吃了再睡,有益助眠。”
云贵妃点点头,她笑望了一眼满心期待的黎臻,眸光里充满了鼓励。她款款走出了寝殿。
黎臻的床榻前,挂了一盏画着嫦娥奔月的七宝玲珑宫灯,烛光如琉璃一般流光溢彩,沾染了他浅灰色的瑞锦寝衣,让这不怒自威的王者,也流露出一抹温情气息。
明月夜望着他,长长的剑眉,棕色的凤目有着美好的弧度,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唇瓣。可以看出,年轻时,他必然是个容貌出色的男子,有着浑然天成的王者之风,想必也是令众多怀春女子,心如鹿撞的梦中情人。可惜,英雄老矣,眼角的皱纹与额上的纹路,都隐匿着一个君王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寂寞。
“小夜,你在媺园过得开心吗?”黎臻试探的问道。
“还好……”明月夜浅浅一笑。
“平日里,咱们并没有太多,可以单独聊天的机会,或者这就是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吧。”黎臻苦笑道:“父皇很想,能像平常人家一般,和自己的女儿,听听她说一说家常事情。小夜,你有十七年的时间,父皇都错过了……今夜,父皇……不……我,就是个普通的父亲,只想知道,我失而复得的女儿,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你的童年,你的快乐,你的经历……”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也不想再提起那些日子,因为并不体面,也没什么美好的回忆。”明月夜微微蹙眉,蓦然打断黎臻,她难掩心中的抗拒,脊背也更加挺直而冷硬。
黎臻愣了一下,苦笑更深:“我明白,那些年,你受苦了……为父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母亲受的苦,比我甚之百倍。”明月夜垂下头去,清淡一笑:“我倒是很想听听您,讲讲以前的事情,比如媺园的来历,和媺园的前任主人,我的外祖母明媚。”
“我以为,你会更想知道,你母亲在宫里的事。”黎臻叹息一声,艰难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所以你从来不问,也不肯主动提起自己的母亲。我从阿训那里,听了些许你母亲的事情。为父心里也很难受,她在宫里受了很多的苦,最后流落民间生了很重的病,她的病故真的在我意料之外。你要相信为父一直在寻找的着她的下落,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她离宫时已经有了你,不然,我一定会尽全力保全你们母女。”
“他告诉你,我母亲是病故的?他居然说,是因病!”明月夜惊诧而冰冷道:“胆小鬼,懦夫。”
“难道不是?那无涯她……”黎臻一愣,坐起了身体,声音艰涩道:“因为什么?”
明月夜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打量着那病中的老人,他眼睑下面青色的阴影,他两鬓染白的斑驳,以及他真实流露出来的痛苦与挣扎,终归不忍心的长长叹息一声:“算了,不提也罢,还是听您,讲讲以前的事吧。”
黎臻沉吟了片刻,他凝视着那冷白的身影,以及发髻上已经残败的鹅黄色槿花,他甚至带着几分胆怯的伸出手臂,拍拍自己的榻旁,恳求道:“来,小夜,坐在父亲身边。”
明月夜犹豫着,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坐了下来,黎臻紧张的眉间,不自知的舒展开来,他深深吸气,娓娓道来。
“很多年前,我还是四皇子,在承都邂逅了你的外祖母。那时,她还是明堂的圣女,正在三大长老的教习下,修行医术和毒术。当时的大皇子在我去承都处理公务时,买通了当地的唐门,用双头蛇伏击我,结果我中毒倒在了浣花溪畔,一个自称明堂阿媺的小姑娘救了我。她极喜欢鹅黄色的衣衫,整个人明艳……不凡。”黎熹淡淡道。
“阿媺并不知道我是四皇子,她以为我就是长安药商的少公子。她照顾我有月余的时间,我们相处的很开心。情窦初开,彼此喜欢。后来我不得不回长安,分开时我们约定,半年之后,我会去承都明堂迎娶她为妻。”
黎熹的眼眸泛起一丝生动与明亮:“其实,那时我已与尚书嫡女有婚约,回长安就是要如期完婚。为了阿媺,我不惜放弃太子之位,甚至以性命威胁,只求父皇答应我娶阿媺为妻。大婚当日,我逃婚了,尚书之女气不过就出家了,龙颜大怒的父皇将我痛打一顿后,关入掖庭半年之久。就错过了与阿媺的半年之约。”
“原来,阿媺是先遇到的你……”明月夜无奈一笑,自嘲道:“还真是错综复杂。”
“没有人,可以逆转天命。直到我母妃与舅公救我出掖庭,并助我登上皇位。我再次来到承都,已是一年以后。阿媺已经成为了明堂堂主,也遇到了莫千问,她没有等我,他们定下了婚约。”黎臻微微蹙眉,显然酸涩不已。
“于是,你就将阿媺抢进了宫?”明月夜讶异道。
“小夜,明家的女子,哪有脾气那么好的?哪一个不是……唯我独尊!”黎臻突然眨眨眼睛,故意道:“我怎么敢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儿?是阿媺与莫千问吵了架,自己跑到皇宫里来找我,我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可是,我要立她为后,她不要。我为她修建了比翼殿,她也不要。只好在后花园为她建了这个,媺园。一年的时间啊,那是我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莫千问终于来找她了,她便义无反顾的,和他走了……”
明月夜想了想,清淡道:“你知道,她和我外公在野狼谷的家,和媺园很像,同样很大一片药田,同样的木屋,同样的老榕树和树下的秋千。还有,你知道那水蓝丝带是做什么的?”
黎臻似乎备受打击,他苦笑:“不知道,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亲手系上新的……”
“每治好一个病人,她便会系上一个祈愿丝带,祝愿这个病人安好。野狼谷那棵老榕树,丝带几乎已经系满了整个树冠,至今,我的外公也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明月夜几乎带着隐匿的残忍,不客气道。
“我知道,什么都比不过他……屋子像,榕树像,秋千像,只有……人不像……所以,我如何努力,也无法挽留她,她甚至不惜以性命来换她的自由,那么烈,那么决断,我也只能……放手。”黎熹自嘲道。
“至少,她还曾经愿意,留在你身边一年的时间。”明月夜若有所思。
“一年的相伴,却留下一生的伤痕。”黎臻努力的坐直身体,凄凉道:“我的一生之中,过往了太多的女子。我会情不自禁,去找和阿媺相似的女人。眼睛像,笑起来的样子像,脾气像,甚至只是一个转身的动作,喜欢的颜色……阿妩是阿媺的小师妹,斩汐的母亲,柳妃,梅妃,容嫔,朵贵人……我可以付出宠爱,却无法与之真心,因为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阿媺。我负了很多人,也终归伤了她们的心。”
“等等,斩汐的母亲?云光郡主我见过,也相处过!可不觉得,她和我外婆有什么渊源,容貌不像,性格更不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明月夜挑眉。
黎熹停顿片刻,眼眸划过一丝微痛:“斩汐的亲生母亲叫莫雪歧,大崇的十一公主,碧血宫宫主。所以,斩汐与你,渊源确实很深。这也是斩汐和阿寒,一直如此要好的原因,他们亦然血脉相连。”
“曾经称霸武林的碧血宫,也是被暗夜山庄剿灭的碧血宫?”明月夜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你看到的,听到的,或许只是浮于表面的烟尘。剿灭碧血宫不过障眼法,为了保护斩汐的安全,而已。”
黎熹深深吁气,神色凄冷道:“说起来,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女子,一个是你母亲无涯,另一个便是莫雪歧。雪歧的性子最像阿媺,以致于一次巧遇,我甚至错认了她。当年,我利用碧血宫的力量,铲除了许多贪官污吏,在朝堂之上不能解决的难题,雪歧都帮我做到了。她的身份,无法让她成为我明面儿上的女人,所以有了斩汐,也只好收到她的好友云光公主身边抚养。雪歧,是为了救我,被刺客刺穿了喉咙,她的血全都流尽了,沾染了我的衣衫。即便是你的母亲无涯,也回天无力,雪歧就死在了我的怀里。那一年,斩汐才九岁……”
“原来,斩汐的身世,竟然也如此坎坷。”明月夜唏嘘道,她心里突然明白,为何夜斩汐对她,有着本能的亲近与爱护之情了。而大崇的明、莫两家与大常皇朝的渊源实在纠缠不清,或许今日的相遇早在多年之前已经命定,无法更改,她暗暗叹息。
“雪歧的性格最像阿媺,但若论容貌,你的母亲莫无涯,也就是明妤婳,最像阿媺。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竟然是阿媺的女儿……”黎臻无力的垂下头来。
“请你不要再讲下去了,关于我母亲的,我不想听。无非,你想告诉我,她是最像阿媺的女人,所以你宠幸了她,所以有了我!”明月夜难忍痛恨的扭过头去,拒绝再听。
“小夜。我必须要讲,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你知道真相。如果你了解所有的过往,依旧选择仇恨我,我认命……”黎臻苦笑,但坚决。
“皇上,您这话,太不吉利了……”明月夜冷笑道。
“我说过,今夜没有皇上和郡主,只有一个悔过的父亲,和仇恨他的女儿……”黎臻凝视着面前双手握拳的少女,她的眼眸掩饰不住的泄露了心底的恨意与痛苦。
“皇上……何必如此!”
“小夜,你敢说不恨为父吗?”黎臻解脱般的一摊手,眼角隐约有晶莹的闪亮:“你若不恨我,为何在为父的药里,加了些东西……”
“你?”明月夜震惊道,遂而愤恨道:“既然你知道,却为何还要喝?”
“因为,我不想你带着对为父的仇恨,过完剩下的日子。如果,你要我死,你才能解脱,才能开心,为父愿意……”黎臻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小夜,为父愿意,以生命保护你,做好以前我没有做好的事情,哪怕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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