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怀鲁孺发天门 “在聊什么?”更衣回来的游楚看到两人,疑惑的问了句,待问清楚原委后,游楚便笑着说道:“我道是什么辛密,原来是这档事。”
“仲允你知道?”贾逵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嗯。”游楚经常嬉笑玩闹,但有些时候还是能拿得起来的:“是关乎廷尉正杨君的,今年廷尉法公病殁,杨君特为其襄助丧事,结果有人弹劾其擅离职守,逾越驰道……”
“廷尉正确实做了这等事么?”这正是贾逵想要打听的,杨沛执法公正,不畏权贵,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可是如此一个严明自律的人,居然会犯这样的罪过,不但升迁无望,更是连现有的位置都保不住:“听上去像是构陷。”
“罪行确凿,杨君自己都上疏认罪了。”杨沛是左冯翊万年县人,与游楚的父亲游殷少时交好,两家多少有些往来。事情发生后游殷很是关注,是故游楚多少清楚一点内情:“据说当日是他在廷尉府审狱,得闻法公死讯,当即就叫车赶了过去。那一天还是国家凯旋回来的时候,其代掌廷尉,不去朝觐,这便是擅离职守、故意怠慢。在赶往法公家中时,由于情急,车子压了一段驰道,正好被巡道的缇骑瞧见,这便是逾越驰道。”
“诶!”张既大为遗憾的叹了口气,道:“可怜一生恪守法度,最后却犯了这样的事。杨君一走,长安群氓当称庆矣。”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而且皆情有可原,以皇帝对杨沛的看重,其人虽不致死,但要想接任廷尉,恐怕是很难了。事情在这个关口被捅出来,贾逵绝不相信这是巧合,应该是有人在背后不想看到杨沛做廷尉:“这一次除了杨君,朝堂之上,还有谁能担任廷尉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游楚打了个哈欠,从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他轻慢的说道:“杨君虽然执法严,但绝不徇私,数年来廷尉没有一个冤狱,关中百姓皆欣然悦服,这便是明证。但对那些豪强来说,不通人情的廷尉府,便是苛猛,是故谁做廷尉都比杨君要得‘人心’。”
“你家就是豪强吧?”张既笑着说道:“怎么说的跟你没关系似得?”
“良善之家,不惧执法。”游楚嘿嘿一笑,立即又说道:“我真有些困了,德容,我与你挤一挤。”
游楚与张既、贾逵道了安,便轻车熟路的走到张既的居处睡去了。
“还在想此事?”游楚走后,张既将屋子收拾好,对一言不发的贾逵说道:“这些事情,对朝中人来说,是关乎身家性命,但对于我等来说,不过是一次闲谈故事。梁道,听我一句劝,以后还是做个踏实的循吏,为民办事,朝堂的浑水,能看透也不要贸然插手。”
“我只是在想为官之难,就连杨君这等奉公守法的人都逃不过。”贾逵只觉得额角胀胀的,对于明天的太学策试,他胸口总有种莫名的沉闷:“真不知以后我等为官,遇见的会是什么景况。”
张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或多或少能明白贾逵心里的不安,两人都是出身贫寒,如果稍有不慎便从云端跌落,他们之间谁又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呢?
于是一夜无话,各自安心的睡下。
右扶风,郿县。
法正恪守古礼,再将父亲棺椁运回老家安葬以后,他便在在坟茔旁边结庐而居,规规矩矩的守起了丧。本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在见到须发皆无,剃成光头的杨沛时,他先是震撼了一会。待听闻杨沛坐事判刑的遭遇后,既是内疚,又是怒不可遏:“人生在世,要讲的是仁义!”他拿着棘杖,在粗糙的地面上敲了敲,忿忿不平的说道:“先君待公不薄,闻丧而悲情,何过之有?彼等分明是借机生事!”
“廷尉这个位置,事干法纪,多少会遭人忌恨。”杨沛此时没了头发与胡须,不但没有颓废,人却比以往更精神了。他穿着一件粗糙的短褐、脚着芒鞋,语气平淡的说道:“当年法公屡屡劝我要宽、要简,可即是如此,我也不为人所容,法公这些年也依旧艰难。”
法正红肿的眼睛又再度蓄满了泪水,他回过头看了看法衍的坟茔,又回过头来看向杨沛。想起平素冷言冷语、铁面无私的杨沛,居然会为了自己的父亲情急之下触犯法禁,法正心中实在感动不已,语气坚定的说道:“杨公!你不该这么早认罪的,倘若早对我告知此事,我法孝直别的不行,用这份薄面为你上奏陛下,求情宽大也是可以的!”
接着,法正又看了眼杨沛光秃秃的头,只觉得格外刺眼,这也愈加坚定了要出面帮助对方的决心:“不过眼下也不算晚,我还可以上疏为你鸣不平,决不能让朝廷自折栋梁。我遍观朝野,有资格做廷尉的,只有你一个!”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劝阻你为我做这些事。”杨沛淡淡说道,在凌厉的寒风中,衣着单薄的他仿佛一棵苍松傲然直立:“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彼等弹劾的没错,我确实是犯了法,不该擅离职守、不该逾越驰道。你别以为只有你才得天子信重,我在河东的时候,天子就放心将谋反大案交给我来审了。此后调入长安做廷尉正,天子不嫌我微贱,多次召我谈论律法……我知天子有意整肃汉家法度,不纯任儒教,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宁可自退,也不能让天子为了维护我、自己先坏了法!”
法正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有些惊讶的看着对方。
“须发剃了,还能再长起来,可法要是坏了,又如何扶得起来?”杨沛看着因父亡而日渐憔悴的法正,像对自己的子侄般伸手拍了拍对方瘦削的肩膀。他知道对方少年英才,有机遇有才干,不像他,苦苦熬了许多年才有出头之日:“除了劝你莫为我出头做傻事,也是要来这里再向法公告辞,在这之后,我就要回左冯翊去了。”
这次对于杨沛来说是一次中伤,对于法正来说何尝不是旁人对法氏的蔑视?以往那些名士死的时候,多少门生故吏千里迢迢赶来奔丧,在他们之中,难道就没有因私废公、擅离职守的?在彼时就讲‘情义’,在此时就讲‘规矩’,世间的道理,都被他们占尽了!只是如今法正身单力孤,在朝中没有足够的分量,要想报复,只能继续忍耐。他思虑良久,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听从了杨沛的劝告。
“杨公回去后,准备做什么?”法正侧身伸出一只手臂,为杨沛带引着前往祭奠法衍的道路,他一边说道:“以陛下对杨公的看重,用不了多久,定有公车诏书,等那时我丧期已过,你我同朝为官,再携手共事不迟。”
与法正一样,杨沛本人对今后的前景也是很乐观的:“我不是狱吏、明法出身,在廷尉府的时候,决狱全靠公正二字。国家这次免我城旦舂,命我回家潜心攻读我汉家数百年来所存律、令,期有所得……”向来严肃的杨沛难得开了个玩笑,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便是我这须发重新长回来的时候了。”
“在下就盼着那一天了。”法正满怀期望的说道。
在墓园中,法正与杨沛一前一后的走着、说着,法正为人果决、爱憎分明,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那一套,讲究的是简单明快。在法衍的耳濡目染下,他对典律这一块也颇有见地,所主张的威权整肃,与杨沛抑制豪强的主张隐然相合。法正在外人看来好似只有一个善用兵的长处,但却少有人知其在刑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期间他所说的许多观点也让杨沛耳目一新,直道相见恨晚。
“孝直有此长才,可见法公后继有人啊。”杨沛下意识的想伸手抚须,却一手摸了个空,只得点了点头,以示欣慰:“今后海内太平,朝廷用兵之处或许无多,孝直既有这方面的才干,不妨在孝期多钻研此道。”
法正欣然接受了来自长辈的建议,两人走了几步,他忽又问道:“杨公本是廷尉正,接任廷尉本是名正言顺,如今出了这等事,却不知朝廷属意谁?”
只要知道是谁,法正就能知道是哪一方人在背后造势,然而他却不知道,杨沛被众人劾奏,不单是因为他挡住了别人的路,更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例如诸多在他手下吃过亏的地方豪强、推崇宽大而反对杨沛严格执法的儒士、甚至是早前就得罪过的实权派……
杨沛淡淡一笑,没有直接答法正的话,而是说道:“是谁都不重要,用人大权,皆在于天子。”
“那是?”法正好奇的问道,若按杨沛所言,廷尉这个位置对于皇帝来说尤其重要,既不能给外人,更不能随便交给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手中。而放眼朝野内外,除了杨沛,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足够资历的酷吏了。
“汉阳太守射坚,此人虽不知法,但有名行,不是徇私之辈。”能得到杨沛这样评价的,射坚看来也只是皇帝放在廷尉任上的过渡性角色,循规蹈矩尚可,却发挥不了酷吏的作用。
射坚接任廷尉是君臣博弈的结果,逾越皇帝专用的驰道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罪,绝不是区区一个髡刑就能了事的,皇帝由此雪藏了执法严苛的杨沛,换上有君子之风的射坚,便是做出了妥协。这是杨沛所看到的层面,由此他也对皇帝的法外开恩更为感激,而法正却从皇帝的这一选择中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目前皇帝似乎还没有到启用酷吏大开杀戒的时机。
太学的策试在长安可算是一大盛事,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无不看重,所有相关人员都被调动起来。
京兆尹胡邈担心第一次太学策试若出意外,自己将难逃其咎,早在策试开始之前半个月便拉上新任执金吾徐荣、长安令王凌等有关人等,将太学附近的闾里通通整肃了一顿,在策试的当日,缇骑与长安尉联合巡街,严防水火、盗贼,晚间提前宵禁,道上不准有人、里巷不得有任何喧哗,违者重罪。
好在策试的时候正处于冬季,百姓农闲,还可以躲在家里晒太阳,不然光是不准出门干活这一条就能闹出不少事来。
最开始组织的是集体考试,一次便征用了太学所有学舍,考的是《孝经》与《九章律》。这是所有太学生必学的共同科目,题目是由大儒郑玄、蔡邕等人几经商讨得出,众多学子答完之后,出来或哭或笑,有的在懊悔自己实习时荒废了学业、有的痛恨自己写的太慢,最后还有几行没有结尾。
张既等人考完后出来,从学舍之外便看尽了人生百态,唏嘘不已。
按照安排,他们除了公共科目以外,还有自己学科的科目,一共有十门,每门科目的评分不是以上中下论定,而是采取的十分制。等到共同科目考完之后,便是分批开始各自学科的考试,第一批是明经科、其次是明法科,第三天才轮到张既等人所在的治剧科。
等到第二天清早,两届治剧科太学生共四百人来到明堂外整齐站立,在进来时他们已验明过正身,眼下广场上鸦雀无声,四周站立着执金吾缇骑,全副武装的在附近巡视。先是一阵钟声齐鸣,再是三通鼓动。
这一日天气甚好,虽然温度较冷,但太阳仍高照云端,轻飘飘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温暖在人们身上随便敷衍着。
晒了良久的太阳,终于,有一队人马衣着整肃的从队伍中间径直走上明堂。当先的几人与太学仆射潘勖、太学祭酒杨懿见礼过后,便并肩走进了明堂,没过多久,便有人站在上面传唤道:
“诸生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