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珩在宫中看似很平庸,在外面和沈安厮混时看似很普通。
可当他站在郡王府的大门外时,只是微微眯眼,气势就截然不同了。
“陈都知,还请里面奉茶。”
门子很是客气,边上的管事更是腰都弯了。
华原郡王府得罪过当今官家,从赵曙登基之后就在装孙子。赵允良父子为此变身为辟谷高人,府里更是难得见一次荤腥。主人如此,仆役自然直不起腰来。
陈忠珩摇头,但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意。
帝王的赏罚从来都是在乎一心,甚至是莫名其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如此,才能彰显帝王的威严。
而作为伺候过两代帝王的陈忠珩对这些了解颇深,所以他不会有半点好脸色给这些人看。
“郡王来了。”
赵允良父子来了。
陈忠珩的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随即隐没。
这是一个信号,能看到就是幸运,看不到活该。
赵允良看到了。
他发誓自己看到了。
修道最大的好处就是五感灵敏,所以他此刻心中一震,低声道:“大郎,稳住。”
最近两年除去赵允让那边之外,陈忠珩压根就没去过别的宗室家里,所以他今日一来,赵允良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
当他看到陈忠珩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后,心中陡然一喜,然后就淡淡的道:“陈都知这是……”
他觉得应当是自己的虔心修炼打动了神灵,于是官家终于看到了,这不就派来了陈忠珩。
赵宗绛心中有些打鼓,扶着赵允良的手就用力了些。
赵允良本就干瘦,一阵风都能吹飞的那种,被他这么一托,脚尖不禁就踮了起来。
他正在装矜持,想着既然是好事,那得摆出郡王的谱来,结果被这么一托,看着就像是踮脚想看陈忠珩手中的东西。
很丢人啊!
赵允良咬牙切齿的道;“放手!”
赵宗绛一松手,赵允良脚落地,陈忠珩看在眼里,说道:“官家说了……”
赵允良父子马上站好。
赵宗绛心中有一丝悲哀,旋即消散。
当年他曾经也有希望继承大统,可最后先帝还是选择了赵曙。如今赵曙高坐宫中,他却在郡王府里辟谷修炼,不敢出门。
这就是争龙,不成就死。
许多时候赵宗绛觉得死是一种解脱,能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忘却失败的煎熬。
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他只是想了想就觉得畏惧。当午夜梦回,当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唤时,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
然后他发现一缕阳光是生命,一缕星光也是生命,生机无处不在,人世间的每一处都值得留恋。
所以他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反而格外的珍惜每一天。
他看着陈忠珩,心中默念着……
一切安好,若是有难,可归于某……
“官家说了,华原郡王教导儿孙有功!”
赵允良只觉得脑门那里全是金星……
“什么?”
他哆嗦着,“谁?哪个儿孙?可是宗绛吗?是了,大郎最有慧根……”
赵宗绛也觉得自己有慧根,能长久盘坐着,而且论忍饥挨饿的能力,汴梁估摸着无人能敌……
忍饥挨饿啊!
上次有几个道人慕名而来,准备和他们父子探讨一下辟谷。这是好事儿,名声在外能让外界确定郡王府没有野心。
那一次……那几个道人差点就饿死在郡王府,而赵宗绛却安然无恙。
某就是这般有才啊!
陈忠珩一脸懵逼,说道:“那个赵仲矿……”
“仲矿?”赵允良先是一惊,然后欢喜的道:“可是仲矿在书院……”
他想起了孙儿说是要去教书的事儿,而且府里的仆役去查探过,孙儿就在汴梁城中教书。
“赵仲矿在书院里学有所成,官家很是欢喜,晚饭都没顾上吃……”
赵允良抬头看着才将西斜的太阳,觉得自己怕不是辟谷太久,连人间烟火都不知道了。
“现在就吃晚饭了?”
他话才将出口,陈忠珩就板着脸道:“官家日理万机……要提早吃。”
赵允良哦了一声,心中懊悔,只想寻了针线来缝住自己的嘴巴。
陈忠珩说道:“赵仲矿出了书院,就去了学堂教书,官家很是欢喜,说了……”
他看了赵允良父子一眼,觉得这二人当真是奇葩。
“华原郡王府以往多有不堪!”
赵允良只觉得脊背处全是冷汗,知道自己的猜测一点儿都没错,那赵曙果然是一直记着和自家的恩怨,就准备寻了机会来报复。
“可如今却有个赵仲矿……朕想着此子多有淳朴。”
老夫的孙儿淳朴?
赵允良想了一下,他自己和赵宗绛辟谷,府里的下人跟着遭殃,可府里的人这几年身体都好得很啊!府里原先养着的郎中都没活干了,上月才将被他给减了钱粮。据闻那个郎中已经准备请辞去另谋生路。
修炼就是这么省钱,老夫真心不舍啊!
郎中准备跑路是一回事,由此可见郡王府里是如此的淳朴……连郎中都挣不到钱了,再这么下去,估摸着连小贩都不来了……
老夫这算是修炼有成了吗?
这一瞬他有些茫然。
“朕对赵允良颇多不满!”
赵曙的‘真情流露’把赵允良惊醒过来,他低下头,虔诚祈祷:“过往的贪嗔都过去吧,只要儿孙无恙,老夫愿意十世为牛马……”
陈忠珩看到了他的模样,心中记下了,然后继续说道:“本想让你湮灭无闻……”
赵允良的身体一僵,随即说道:“臣万死!”
他曾经和赵允弼一起给赵曙下绊子,若是按照以往的潜规则,赵曙怎么弄他都不为过。
所以他等待着。
只是老夫的孙儿啊!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泪水从眼眶滴落。
“可赵仲矿却让朕迟疑了,那是个好孩子。”
陈忠珩想起了赵曙说这句话时的释然:“好自为之。”
他指着那几辆马车说道:“这都是官家的赏赐。”
“好自为之……”
赵宗绛在念着这句话,眼中渐渐多了泪水。
什么叫做好自为之?
警告,或是什么。
但用在华原郡王府,那就是原谅和宽恕。
朕宽恕你们了,以后好自为之。
“老夫……”
赵允良颤颤巍巍的走出来,抚摸着那些赏赐。
皇帝的赏赐自然不会太寒碜,可赵曙是谁?
当赵允良看到一堆书时,不禁就笑了。
这是发泄呢!
好啊!
发泄出来就好。
可谁见过赏赐一堆发霉书的?
赵允良拿起一本书,翻开后霍然看到中间有一条白白胖胖的蛀虫。
我去!
这是货真价实的蛀虫啊!
陈忠珩在边上看到了,不禁把眉皱成了蚕宝宝,然后说道:“这是官家的赏赐。”
他记得当时官家的神情很是轻松,“去,弄些书……宫中我记得有不少要发霉的书吧?给他。”
这还是嫌弃,但能做出这等姿态来,说明官家真的是觉得赵仲矿不错,所以才这般随意。否则赵曙随便赏赐一幅自己写的字,保证赵允良父子感激零涕。
这种嫌弃实际上就是一种释然,一种原谅。
所以赵允良捧着那本书在嚎啕大哭。
“爹爹!”
赵宗绛想扶他一把,却被赵允良喷了一脸口水。
“滚!”
老赵暴走了。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只书虫,吩咐道:“家里的书……年月最久的都找出来。”
“作甚?”赵宗绛觉得自家老爹怕是有些抽抽了。
“这是官家赏赐的虫,要养好,子子孙孙一直养下去!”
“爹爹……”赵宗绛想一头撞死。
这是蛀虫啊!
名声很难听,而且是生长在书本里,以啃噬纸张为业的蛀虫。这样大虫子您竟然想养着,这是想说官家送了一只蛀虫来咱们家吗?
蛀虫是什么?
御史们弹劾贪官往往会带上一句‘蛀虫’的评价。
所以官家这是啥意思?
赵允良才想起了这个,他抬头看着陈忠珩,一脸懵逼,“老夫准备养着这只蛀虫,只是官家这是何意?”
这是说我父子是大宋的蛀虫吗?
陈忠珩也有些懵逼。
这个……当时去库房里找书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些旧书,对管库房的人说越旧越好,可特么这谁弄的蛀虫?
太不像话了!
陈忠珩板着脸道:“安心,官家说了,华原郡王府……不错。”
这一下赵允良全明白了。
合着这是意外。
也就是说,老夫的大孙子牛逼了,得了官家的欢喜。
“来人……”
这几年来赵允良从未呼喊过,所以有些那个啥……忘记了怎么呼喊,一家伙就弄出了尖叫声。
管家在边上一哆嗦,喊道:“小人在。”
赵允良扶着儿子说道:“去买了香烛来,老夫……老夫要在道尊的神像前为官家祈福,祈求官家万岁……”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眼角有些抽搐。
这个不对啊!
陈忠珩想说官家好着呢,你别弄什么香烛。
可赵允良却像是打了鸡血般的回身说道:“速去!”
“是。”
管事一溜烟就跑了。
“去,去把仲矿叫回来!”
赵允良激动的一直哆嗦,他看着府里那些仆役们面黄肌瘦的模样,不禁动容了。
仆役们见状不禁暗自欢喜,心想这几年的委屈该得到补偿了吧?
至少今日大伙儿该酒肉不禁了吧?
想到自己许久未曾饮酒,吃肉也是前阵子才吃过一次,仆役们连眼睛都绿了。
赵允良举起右手,众仆役肃然以待。
来吧,大鱼大肉都来吧!
“官家仁慈!”
正在准备回去的陈忠珩闻言点头,觉着赵允良还是学聪明了。
“为了官家……”
这个上香就不必了吧?
自从在沈安那里被灌输了上香就是供奉天地神佛和先人之后,陈忠珩就觉得给活人上香有些膈应。
众仆役不禁翘首以盼,就像是一群等待投食的大鹅。
赵允良红光满面的道:“今日阖府上下……”
仆役们一脸喜色,然后深吸一口气……
“喝粥!”
昨天八更,今天五更,疯不疯?值不值得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