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被知书带来,正细细交代。
说那道士两日前无故坐在了程府侧门前的空地上。问他何事,他蹙眉摇头,说他并不清楚,只是心向往之。
门房打发了他几次,他都不肯离开,就这么一坐便是两日。
半个多时辰前,心急如焚的知书亲自将大夫送出府,这道士却突然起身拦住了知书。
他言之凿凿,说小姐将醒。他要入府化几道符,且分文不取。
知书见他把握十足,犹豫了一番后还是将他带进了府。
荆溪是小地方,程家又是匠艺之家,没有大宅府邸的讲究。而程紫玉作为老爷子钦点的传承人,连带着她身边的大丫头们都有着绝对权力。
所以知书引个道士入府,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道士只在程紫玉院外盘腿坐下,唱了几句咒后,才出手化了几道符,随后便摆手告了辞……
知书刚瞧着程紫玉与道士说完话便又笑又哭,便长了个心眼,让门房家小子跟上了那道士。
这会儿,那往日里机灵的小子回来了,却说还没跟到街尾,那道长就不见了踪影。他问了几个街尾货郎,都说没见有道士经过……
知书刚要请示程紫玉要不要继续找人,一转身却见主子已经走去了街上……
道士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程紫玉已经不关心了。
她的脚不听使唤便往街道上去了!
那喧嚣热闹竟是如此悦耳,叫她的步子忍不住迈大,渐渐小跑起来……
荆溪,陶之产地,数千年来,都是整个神州陶器的主要产出地。即便是今日的大周,至少九成左右的陶器也都产自荆溪。
除了荆溪得天独厚的泥矿,这里还有便利的水路,世代相传的手艺以及千百年来的口碑。
大到园艺陶,小至陶碗茶宠,这里的市场无一不有,使得荆溪霸占了几乎整个大周的陶器市场。春夏旺季,更是不乏来自周边的各路异国客商。
而程家,恰恰就是荆溪陶业的龙头。
程家在荆溪地位尊崇,几乎处于一家独大,说一不二的地位,更是几朝被钦点的御用陶的供应商。
程家的崛起,屹立和强势,除了扎实过人的技艺,灵活的经商手段,多年底蕴的积累,更是由于程家从先祖到老太爷,再到程紫玉这辈代代不绝的人才……
程家到了老太爷的手里,从声名,技艺再到口碑,几乎是到达了巅峰。而程家大宅的所在,自当仁不让,是荆溪的正中心。
当程紫玉的视线尾随道士离去,她便被这繁华的街头给吸引了。
五感过人的她站在那里,几乎感受到了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蓬勃朝气。她心头有情愫慢慢升起来,令她的周身血液开始加温,与她脑中,那不久前的萧索一碰撞,她激动亢奋的心火窜生,情不自禁便想要去加以证实。
南来北往的客商遍布街道,马车牛车驴车几乎挤个水泄不通。叫卖吆喝,讨价还价,装车收货声,甚至还有一些咿咿呀呀的外商的叫唤都开始不绝于耳……
官道拥挤,水路繁忙,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旺季。
即便是酷暑也没法阻挡这街头的热络。
程紫玉笑着哭了。
街头,她所到之处,还传来一声声“四娘好”,“四娘病愈了”,“四娘好好休息”,“四娘有空来坐坐”……
这些声音都在提醒她,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还是过去的那个四娘!
她笑着一一回应,也不顾身后跟着她跑的丫头侍从的喊停。
她跑过市场,街道,码头,跑得大汗淋漓,却酣畅无比。
她一个不慎,跌倒路边,立马不少熟悉的面孔惊慌失措地来拉她,给她搬椅子,给她打扇子,打水递手巾,嘘寒又问暖……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她先前未放在眼里的人儿是这么可爱!
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那道士口中:寻回自己,维持本心,好好活着,用力守着……竟是那般的实在,那般的实诚!
扇子飘出的风儿驱散了她心头的郁闷,清凉的绿豆汤化开了她心头的大火。此刻的她,比起那大仇大很,似乎更在意守住现下拥有的!
或许,这才是她真的想要的!
她没有停下脚步,她迫不及待继续跑了出去。
她要跑去官道旁看看……
那里,有她最后要证实的!……
在不久前的那个“噩梦”里,车队刚一抵达荆溪时,曾停在官道旁补过一次水。
当时的她将目光从车窗缝隙瞥了出去,沿路有一间小铺子。
正有身着绸缎的客商在看货。
“一两银子,这堆货我全收了!”
“客官,这堆货三十个大酒坛,往日里少于六两银子是不会卖的!”
“你也知是往日!若不是看着你那一对儿女可怜,我便只出八钱银子!”
程紫玉顺着他的手看去,那店家身后的大树上,爬了一男一女俩七八岁的孩子,衣裳破旧,瘦得皮包骨,正爬在树上捉知了。
他们正将抓到的一只知了拧了头,一人一半往嘴里塞,边干嚼着边嘴里还在念叨,说最近这知了太少了,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到时候不但能多抓几只田鸡烤着吃,娘亲有田鸡汤喝,说不定那急病还能快些好……
“你卖不卖?不卖我就去别人家了!这种东西,这一路可不少!”
“卖……卖吧!”那店家看了孩子们一眼,还是低下了头……
当时的程紫玉几乎眼冒金星。
三十大坛,若是程家出品,至少要卖十两银!一般小贩,想要卖出五到六两银子并不成问题。
那个客商很明显只是从官道经过顺路做了笔买卖,且还是“看在了孩子可怜的面上”!
而面对明显不公的价格,那店家居然从了!也是从那一刻,程紫玉意识到状况比一月前入画口中描述的还要糟糕,就连物价也已崩了。
程家在荆溪虽一家独大,可有程家撑着,掌着物价,百姓才有赚头。
一两银子三十坛?他们可知这一坛从挖矿调泥,制成烧窑,要多少步骤,需多长时间,费多少人力,流多少汗水……
很明显,当时的朱四已经将这个市场压榨完,或又已将市场全盘带走。
当时的程紫玉心头绞痛,压不住的腥甜便往上翻滚。
而后,两个孩子分知了吃,成了她落水前时不时在眼前跳出的画面……
此刻的程紫玉莫名就是想要来这一趟,似乎只有用她的方式亲眼看到,论证过,她才能相信,她是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