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了一排一排的尸体,沈一贯踏着满地的鲜血走入了乾清宫。
他身后的人们神色各异,有些在掩面流泪,有些面色惨白,甚至在发抖,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掉队,没有一个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这条队列。
乾清宫内,放眼望去,除了正对面的那座宫门紧闭的正殿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也对,此时此刻,还能有什么人呢?
要是有才奇怪吧?
沈一贯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向正殿而去。
他很清楚,朱翊钧就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最后的摊牌时刻就要到了。
队列缓缓前进,高官勋贵和中流砥柱们抵达了正殿台阶下方,以往,有大朝会的时候,高官勋贵在正殿里面面见皇帝,而中流砥柱们就在这里等着诏令。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而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处境却是大为不同。
他们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一个人,但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跟上队列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没有辩解的可能了。
沈一贯站在台阶下,稍微抬起头,看着那宫门紧闭的正殿,又看了一眼骆思恭。
骆思恭会意,一抬手,六个膀大腰圆的士兵就上前,站在了沈一贯的前方两侧,准备为沈一贯传话。
“臣,内阁次辅,沈一贯,求见陛下!”
沈一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和官帽,然后大声的求见。
既然不是造反,而是政变,那么就该有一点政变的样子,该有的礼数不能没有,毕竟是政变不是造反,沈一贯可不会做出颠覆规则的事情。
六名士兵运足了嗓力,张开嘴巴大声的重复着沈一贯的话。
“臣,内阁次辅,沈一贯,求见陛下!!!”
重复三次。
声音非常响亮,沈一贯相信皇帝无论如何都该听到了。
门内似乎没有动静。
沈一贯又要再喊,话未出口,乾清宫正殿偏门忽然打开了一扇。
一个白发苍苍颤巍巍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首辅?”
“这……”
“首辅怎么在这里?”
高官勋贵们和中流砥柱们小小的骚动了一会儿。
和他们不同,沈一贯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并不惊讶。
他平静地看着赵志皋将偏门带上关好,然后转过身子,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到了台阶边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首辅。”
沈一贯躬身一礼。
“肩吾啊,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赵志皋的声音也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有被这场政变所影响到。
“非是下官一定要走,而是奸贼苦苦相逼,若不如此,恐遗祸后人,实在是逼不得已,还望首辅见谅。”
沈一贯还是一样的恭敬。
赵志皋叹了口气。
“所以,你把宋时祥给杀了?”
沈一贯瞳孔一缩。
“实为逼不得已,时祥家眷,下官会妥善照料,对外便说突患疫病暴毙,不使其亲眷族人受损,子孙举业,下官也会稍微照顾,首辅以为如何?”
赵志皋点了点头:“对待老夫,你也打算如此吗?”
“首辅!”
沈一贯抬起头:“沈一贯绝不加害首辅!有首辅在一日,沈一贯依然是次辅。”
“你不要这样说。”
赵志皋开口道:“肩吾,老夫一直以来都以为你虽然爱权力,虽然好排场,虽然有些喜好奢华,但是却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老夫以为你是阴狠之人,会以阴谋权术对待自己的敌人,却没想到,老夫看走了眼。
老夫以为你把张江陵当作目标,作为顶峰,试图重现张江陵当日的辉煌,但是,老夫却不曾想到你做了司马懿,肩吾,你告诉老夫,你到底怀的是什么心?你当真要做司马懿吗?”
沈一贯坚决地摇头。
“首辅误会了,下官不敢做司马懿,也绝不会做司马懿,下官所求者,只有诛杀叛逆,稳定天下,废无道之君,拥立有道新君,再造盛世而已!”
赵志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造盛世?肩吾,在老夫面前,你就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语了,说实话!对老夫说实话!你要什么?”
沈一贯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首辅有问,下官不敢隐瞒,下官所求者,乃尽收大权于内阁,不使无道之君戕害国家大局也!”
赵志皋一愣,随即问道:“现在内阁的权柄,还不够吗?”
“不够!”
沈一贯很明确的回答:“东厂,御马监,司礼监,这些都是祸害!浪费国帑不说,蛊惑君心欺上瞒下者,阉竖也!不除之,天下人都不答应!”
“就不能给陛下留些什么吗?御马监提领皇帝亲兵,这是祖宗的规矩!”
赵志皋又问。
“不能!时局在变,祖宗的规矩也要变!”
沈一贯坚定说道:“事已至此,下官实在不能后退半步,还请首辅谅解。”
“留些内侍服侍陛下乃是常理,留些侍卫守护宫廷,也是常理,这也不行吗?”
赵志皋再问。
“些许内侍禁兵自然是可以,不过一切要由内阁来安排,无论是皇室用度,还是皇室用人,一应都该交付于内阁安排,内阁拨专款处理,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沈一贯看向了赵志皋:“首辅,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为大明已经做得够多了,与下官一起,请陛下退位,迎奉新君登基,首辅还是首辅。”
赵志皋不看沈一贯,拄着手杖,颤颤巍巍的下了台阶,走到了赵世卿面前。
“赵部堂,你觉得沈阁老这样做,可以吗?”
赵世卿一脸紧张的看着赵志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一鞠躬,开口道:“自然……是可以的!”
赵志皋面露失望之色,又走到了蔡国珍面前,试图握住蔡国珍的手。
“蔡部堂,你我同为老臣,你觉得沈阁老的意思,可以吗?”
蔡国珍连忙后退一步避开了赵志皋的手。
“沈阁老的话很有道理,下官深以为然!”
赵志皋脸上失望之色更浓。
他又走到了杨一魁面前。
“杨部堂,你也是这样的意思吗?”
杨一魁很干脆。
“回首辅,是!”
赵志皋闭上眼睛,少倾,又睁开眼睛,四处看着,好像要在人群当中寻找什么,被他所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的退避几步,生怕他找上自己。
然后,赵志皋看到了躲在后面的石星,石星没来得及躲避开,被赵志皋看了个正着,那一刻,石星从赵志皋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绝望的神色。
赵志皋叹了口气。
“你们,你们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赵志皋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环视着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拿着大明俸禄的文臣武勋们。
“你们觉得这样做,可以吗?”
“你们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明皇帝被废黜吗?”
“你们拿着大明的俸禄,做着大明的官,却要对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袖手旁观,甚至为虎作伥吗?”
“圣人教诲,你们都忘了吗?”
赵志皋的声音不大,语气不强,与其说是怒斥,倒不如说是在哭诉,说道后面,依然老泪纵横,哽咽不能言。
可面对他的,是低下头默默无言的群臣。
“满朝文武,无一骨节矣……无一骨节矣!!”
沈一贯走到赵志皋的身边,伸手搀扶住了赵志皋。
“首辅,你做得够多了。”
赵志皋连连摇头。
“我为官数十载,一件实事都没有为大明做过,一件有利于民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尸位素餐者,莫过于我也,我愧对大明,愧对陛下,愧对圣人教诲!”
赵志皋甩开了沈一贯的手,又一次颤巍巍的走上了台阶,走到正门前,缓缓跪下。
“陛下!老臣无能!不能继续保护陛下了!!”
赵志皋扯着嗓子对着门内大呼,然后拜了三拜,随后起身,转身看向了沈一贯。
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怒目而视。
沈一贯从未想象过赵志皋居然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奸贼!老夫恨不能手刃了你!!!”
沈一贯的面色陡然一变,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快!快去拦住首辅!快……”
沈一贯话音未落,便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刚冲了没几步的锦衣卫和士卒也猛然停住了脚步。
赵志皋甩掉了手杖,猛地冲向了宫门口的柱子。
赵志皋那满是花白头发的头颅狠狠的撞在了圆柱之上。
一声闷响,赵志皋的脑袋从柱子上弹开,身子摔倒在了柱子旁。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