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沉,夜色降临。
但是对于北宋东京开封府而言,繁华喧嚣的一天才堪堪过了一半。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突然间就亢奋杂乱起来。随着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潘楼街夜市等等夜市的开放。整个开封府,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夜之都。
武好古早就离开了第一甜水巷的家宅,现在正坐在一家脚店的角落里,同郭京、刘无忌二人一起喝酒。
在开封府内,有酒楼正店七十二家,脚店更是不计其数。武好古等人所在的这家脚店,就是大名鼎鼎的“烧猪院”,就坐落在大相国寺门外,出门就是州桥夜市,行人旅客摩肩接踵,透着无比繁华的气息。
“烧猪院”酒楼是大相国寺的产业,这大相国寺开店卖猪肉的事情,武好古在另一世就知道,因为此事被记载在了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
不过魂穿到了北宋元符年间之后,武好古才知道开饭馆卖肉菜仅仅是大相国寺所经营的买卖的一部分,而且也不是甚底大买卖。
大相国寺的大买卖主要有三个,一是长生库,所谓长生库其实就是个银行,和界身巷上的那些金银绢帛交引铺做得是一样的买卖。
二是经营大相国寺市集,大相国寺占地面积很大,分为八大院,僧房散于各处,中厅两庑可容万人,每当市集之人,便租给商旅交易。
三是出租房屋,大相国寺自北宋初年起就不断翻修扩建,建成了大量的僧房,但是却没有那么多和尚来住,因而就将部分出租。
今天武好古关闭了画斋,也搬来了大相国寺,不过他没有租房,而是和自己的好朋友傅和尚挤在一间僧房里面。所以晚上在“烧猪院”里的这桌酒水,也算是庆贺乔迁的。
在酒桌上,武好古等人低声议着将要开始的假画勾当。
前日武好古用一幅炭条人体素描让郭京、刘无忌和傅和尚都信他能仿吴道子的画了,所以现在商量的便是怎么仿了。
首先是决定画什么样的人像?是仕女、帝王将相还是佛道神仙?
由于武好古的人物画本事还在写真上,没有模特或是照片是画不大好的(也不是不能画,只是画不太好)。而帝王扮相的模特是找不来的,而且帝王将相的衣裳也是没有的。
“仕女”到是好找,到青楼妓馆里去寻便是,只要舍得花钱,就是脱了衣服画人体也没甚底不行的。只是吴道子的人体写真白描……恐怕也忒惊世骇俗了。
而要画穿着衣服的仕女图,这衣服的样式又是个麻烦。比较当下和吴道子活跃的唐玄宗时代差了三百多年,衣服式样变化不小,若是弄错了就容易叫人识破。
所以画仕女图也很快被否决,商量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佛道神仙”中的和尚是最佳人选。因为寻常僧衣的变化不是很大,不需要特别准备衣服。
而且吴道子曾经创作过大量的壁画,因此留下了许多白描“粉本”(就是底稿),而这些白描“粉本”通常不落款,或者只是简单写上几个字,比如“孔子像”、“天王像”,也不用印。
因此仿吴道子的风格画“僧人像”不容易穿帮,只要上用武家祖传的“老绢”和“老墨”,再把“吴家样”的笔法、画风和后世人物写真的技巧结合起来。就能仿出一幅吴道子的真迹“粉本”了。
而这样一幅用了后世画技的工笔人物白描(武好古在后世也学过工笔白描)在大行家眼里,也还是“不够真”的——武大郎这次要兵行奇招,不走“高仿”的路线,而是在“吴家样”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走的是“托古骗人”的路子。
武大郎就是想用惟妙惟肖的白描人体和少量“吴带当风”的衣褶线条,再加上“旧绢旧墨”和其他做旧的手法营造出来的古朴感觉,去镇住开封书画行中的大行家。
毕竟他们谁也不曾见过如此逼真的白描人像,而书画行的勾当不仅要看画作的艺术性和欣赏性,还要讲究物以稀为贵。
而一幅“天下无二”的写实白描人像,再加上吴道子的笔法和画风,再加上做旧的效果,最后再加上一个动听的故事,基本上就能把这画认定为稀世珍品了……即便不是吴道子晚年画技大成时的作品,也一定是某位青出于蓝的吴门弟子的大作。
不过在开始进行创作之前,武大郎还遇到一个小小的难题。
“大郎你既然要真人做样子才能画,那最好能寻个有点气势的大和尚做样子。”
郭京和刘无忌两人一边喝酒,一边替武好古出着主意。
刘无忌说:“最好能有点罗汉气势,傅小哥那样的小白脸和尚可是不成的。”
郭京则道:“另外,大郎的人像画得实在太像了……”
“像还不好么?”小道士刘无忌在潘楼街上做私牙的时间没有郭京那么久,经验自然不及后者,因而才有此一问。
“也不是不好,但是不像是画圣的图,画圣的图可没那么像。”
刘无忌笑道:“比画圣画得还像岂不是超过画圣了。”
“不能这么说,”武大郎摇摇头,“绘画一道,不仅有写实,还有写意。画圣的人像是半写实半写意,而且极为传神。
要我临他的人像还行,若是要仿却不大容易。所以我干脆来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武大郎正说话的时候,却见傅和尚和另一人快步走来。和傅和尚一起的是个胖大和尚,高大肥壮,浓密的须髯犹如钢针,如果不是剃发带疤,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僧衣、胸前挂着一串念珠,看起来就像个征战沙场的赳赳武夫。
瞧见这个胖大和尚,武好古眼前却是一亮,这和尚高大威武,一脸络腮大胡子,活脱脱就是个斩妖除魔的金刚罗汉。若是把他搬上绢布,那可就是一幅出自唐朝名家之手的金刚罗汉图了。
“大郎、三哥、小乙,都来见见我师父吧。”
原来这和尚竟是傅和尚的师父烧猪院和尚。
“小底拜见大师。”
“见过大师。”
三人都站起身,向大和尚施礼。
“哈哈,甚底大师啊,贫僧慧明,便是个烧猪肉的和尚罢了。”
大和尚似乎刚喝了酒,一张嘴就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他一指傅和尚,“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和我说,你们几个都是画师?”
武大郎拱拱手,“小底武大郎学过些工笔丹青。”
“好好,”大和尚点点头,摸了摸自己光脑袋,“可是要在大相国寺寻个壁画勾当么?”
大相国寺不仅富得流油,而且花起钱也是如流水一般。其中最大的开销就是扩建禅院了,自北宋初年至今,一百多年间大工不断。而宋朝的寺院道观都喜欢用壁画进行装点,昔日宋真宗时修玉清昭应宫时,就召天下画师三千,从中选出百人专门负责壁画。
而大相国寺大工不断,自然就需要大量的画师来负责壁画绘制了。
“正是,”武大郎立即应道,“小底尤善佛道人像,想在大相国寺寻个勾当。”
“是吗?”大和尚哈哈一笑,“若真有些本事,贫僧便荐你去功德院,这样你也能在开封府立了脚跟,将来总有机会的。”
修建寺庙在和尚们看来是“功德”,所以大相国寺便将负责工程的部门称为“功德院”了。而替大相国寺的功德院做画,也是开封城内许多尚没有成名的小画师的谋生手段。
因为开封府人口聚集,商业繁盛,所以房价也如后世的大都会一样,无论是买是租,都相当高昂。如果能得到一个替大相国寺画壁画的差遣,就能在寺院中免费居住,还能得到免费的斋饭供应。对于在开封没有房产,又无甚底身家的外来小画师来说,倒是一个在开封府立足的办法。
不过武大郎的目的却不是为了省几个房租,而是想诳大和尚慧明免费给自己当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