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请之后,领导教授们去各自座位上,讲座人登台。杨景行也被现场气氛感染得放下了脸上的社交表情,站稳后简直显得严正,他看着台下的百来号人,有几秒钟才想起来要说什么:关于才智、才华、天资、天赋,汉语中也多个侧重点不同的词语,才智,侧重智慧,才情,侧重情感,才思,侧重思维,才华,侧重个人风格,才略,侧重方法。我更喜欢的是一个听起来不是那么才能稍显平庸的词语,才干,干。
一片严肃和懵懂中,有个中国学生露转瞬即逝地笑了一大口,看样子还能跟国内接轨。
杨景行没笑:干,意思是做,空谈不是才能,一个人的才华是由他怎么做组成的,做得多并做得好。那么多伟大的音乐家,他们的每一首杰出作品都包含太多种怎么做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可以尝试探寻一下他们笼统的才华是由哪些怎么做组成的,谁是你们最感兴趣的?
讲座人还搞普选,但是没人买账,学生们继续看着台上却不出声,感觉是非暴力不合作。
杨景行陪笑:没有吗?
秀气黑女生再度捧场:贝多芬!
显然也有人不那么欣赏贝多芬,一个南亚长相的男生立刻高声叫出巴赫的全名,然后海顿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等大家的名字当然也陆续冒出来,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这些也有些人气,连居伊哈德曼甚至近到莫里茨也有人欣赏。不过对比还是很明显的,柯蒂斯的氛围要比茱莉亚更怀旧一些,好像没人提到施托克豪森利盖蒂这些,连科普兰都被遗忘了。
最终还是几巨头的天下,粉丝们也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好的。讲座人一个手势就让听众安静:多少人想复习海顿的才华?
不到十个听众举手或者发声表态。
杨景行视线统计:莫扎特呢?
学生老师加起来得有三十来个,然后巴赫却略输莫扎特一筹。支持贝多芬的人明显增多,几乎过半了,虽然有些人是重复举手。柴可夫斯基,似乎不输给莫扎特。
好的。杨景行只能遵照民意:贝多芬。
柯蒂斯的学生真是好虔诚,好些贝多芬的支持者都喜出外望了,还有人击掌庆祝或者紧握双拳几欲呐喊,都是些西方资本主义的放浪搞头。
杨景行继续:我们该说哪一首作品?
贝多芬的支持者顿时内讧了,各大交响曲协奏曲奏鸣曲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其他作曲家的粉丝还敏锐地抓住机会纷纷站队促进分裂。关键时刻,有一排学生及时团结起来了,他们像是经常看球赛一般冲充满力量的节奏感一起喊起来:appassionata!appassionata!而且很快带领起身边人。
《热情奏鸣曲》,被研究被推崇的程度比《月光奏鸣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是贝多芬的中晚期作品要比前期作品更成熟更深奥,就算只论硬性演奏难度热情也要大大高于月光,所以《热情奏鸣曲》被公认为钢琴艺术史上的高峰。
热情的呼声迅速稳定甚至统一了局面,让敌人的阴谋诡计不能得逞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柯蒂斯人脸上洋溢着得意骄傲甚至是胜利的喜悦和荣光。
讲座人简直有点无助:热情奏鸣曲,我能多说些什么呢?
听众们顿时板起脸来,不可能有人帮忙的。
杨景行走到琴边,可这次他都没坐下,很不尊重地站着把作品第一乐章的主部主题先弹了两个小节,然后大放厥词:听起来很平常,甚至乏味,每个人都可以弹出这样的动机和主题,我们看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个和声……这个级进……这个装饰音……都是对动机的延续,但是显得如此小心,不够彻底也不够明确。
听众们纷纷点头,这个他们都知道,至少也听得懂。
在贝多芬之前谁这么干过?讲座人像是不再需要意见和互动甚至不再信任听众了,自己抓紧回答:我想起巴赫和海顿……
讲座人又顺势弹起巴赫和海顿,听众们都没机会发表不同意见。
又弹了几个小节后,杨景行变得更加自说自话:类似的手段,非常不同的音乐效果,为什么,因为贝多芬的主题。再听这个半终止……半终止之后的扩展……扩张后的变格终止,普通吧,但是乐曲这里的音乐色彩已经不再普通,贝多芬是怎么做到的?
学生们依然不帮忙,继续看着。
杨景行做试验:如果更改主题的一个音,像这样,似乎改变并不大,但是呈示部会发生什么呢……
才听了讲座人的改编两个小节,已经有学生开始笑了,分明滑稽嘛。
杨景行要说的是:那么的怎么做之间是有联系的,这让我们可以思考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技术有为什么,灵感同样有为什么……
接下来讲座人也不演示了,开始一通瞎扯,有时候装装样子问听众的看法和意见也只是他自己为了承上启下,杨景行并没真给听众发表看法的机会。
好像也没出现听众想要说点什么,柯蒂斯毕竟是个偏重培养独奏的学校,学生大多对音乐学音乐史和作曲技术理论并没那么深入的了解,所以讲座人那举一反三的发散还是挺能唬人的。
杨景行还越讲越快,就一个倒影手法他能在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列举出六位作曲家的十几件作品,还分别点明同样手段作用的不同对象以及达成目的。
听众们尤其是学生都越来越艰难了,他们大多只能望着台上发呆,点头都懒得点了。作笔记的几位也没刚开始那样讲究了,开始胡写乱画。
约莫用了二十来分钟时间,杨景行终于把《热情奏鸣曲》的创作梳理了一遍,他说得更多的其实是源于作品的发散思考,就还不至于毫无新意。
杨景行关于热情奏鸣曲的总结是:……贝多芬所做的没有一项是他独有的技能,但是他成功让作品成为独一无二,因为他更好的知道怎么做,这其中几乎不包含运气。有时候碰运气是最乐意的选择,但是好运气比才华和实干难太多了。
鸡汤又起作用,听众明显被激励了,纷纷热烈鼓掌并变严肃为振奋。
杨景行不能无视那个不鼓掌而把手举得老高显得很焦虑的金发女生:请说。
女生还站起来了,把姿势调整端正得有点做作,摆出一副在浦音肯定会被戳断脊梁骨的夸张欢悦表情,说话也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有如:非常感谢你,杨先生,我叫卡洛琳,卡洛琳斯特林,我拉大提琴。非常欢迎你来到柯蒂斯也十分荣幸能见到你本人,衷心希望你在这里度过愉快时光。
谢谢。杨景行静观其变。
金发女生再调整状态,看上去更激动了却又难以启齿:杨先生,我想……如果你能对这首钢琴奏鸣曲做一些演奏方面的讲解,肯定会让今天更令人难忘更激动人心,让这个星期天更完美!说完了还继续不好意思着,显得多腼腆多怕生。
是不是美国人就喜欢忸怩作态的,金发女生话音刚落,柯蒂斯人顿时群起而支持之,点头的称是的还有恨不得鼓掌的,看上去还那么发自肺腑。
杨景行好像不是很积极:时间不多……好,你有最喜欢的演奏家吗?
你!金发女生一本正经得好像警示犯了错的讲座人:杨先生,当然是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怀着激动的心情等你出现。
真尴尬,更尴尬的是杨景行自嘲地笑了一下,可其他人都不笑,全都盯着讲座人的丑态。
杨景行赶快端正点:我没想到……除了我呢?
金发女生似乎没有第二选择,想啊想。还好,格拉夫曼及时发声了,在椅子上转动身体看向更多学生,用尽量洪亮的声音:有多少人听过这个人的录音?没关系,我相信他不会为此要你们付费的。
关键时刻还是得专家大师来,一下就盘活了场面,听众们都乐起来了,然后纷纷踊跃参与集体活动,这个说听过那个也举手。
往好处想,大概也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听过那个几年前的粗糙录音,还不算玩完,杨景行还有点余地:谢谢没听过的人,你们真好,但也请你们不要看轻其他人,我想他们只是想成为一个善于欣赏的人,他们勇于挑战。
好像并没人接受讲座人的示好,没几个笑容,那个什么卡洛琳又站起来简直严正:是的,的确是一个挑战,刚开始听你的录音会觉得很难把握你的技巧,让我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我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的演奏,我尝试了很久才知道该怎么样向我的朋友推荐你的录音。让我骄傲的是我相信自己已经做到了,我现在能怀着激动的心情平静地聆听它们,不光热情奏鸣曲,还有莫扎特a小调、暴风雨、舒伯特,你的升c小调……我的教授告诉我当我能听出一个演奏家的不足的时候就能更好地理解其中的优点,但是我认为完美或者缺憾对你的演奏来说并不重要,我无法用那样的心境去听你的演奏,我让事情变得简单,我只是听音乐。
杨景行也算坚强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听完那么一长串杀人不见血的话,并且若无其事地接话:你的教授说的很有道理,对自己来说也一样,我认为当时我在弹热情奏鸣曲时对第一乐章副部主题的乐句连接处理得松散了一些,对第二乐章十到十六小节的发音点渐强跟节奏变化之间的关系没有做到严密,等等等等……
金发女生也不傻呀,呵呵笑了:那么,你的优点是什么呢?还有好多听众也乐了。
好不容易挽回点局面,杨景行只求赶快翻篇:好了,正经说,局限于贝多芬或者是《热情奏鸣曲》,谁是你们最欣赏的而又发现了不足之处的演奏家?
听众们一阵憨笑,然后还是金发女生说话:在那之前我最欣赏的是里赫特。
杨景行只点点头都不看过去了,期盼着其他人:还有呢?
各大演奏家的名字逐渐罗列出来,并让这些名字的支持者也纷纷冒头,慢慢的又出现要一争高下的趋势了。
杨景行可不敢再搞分裂了,他换方法尝试讨好所有人:好的,我们就聊一聊施纳贝尔、巴克豪斯、科普夫、塞尔金、鲁宾斯坦、布伦德尔、霍洛维茨、吉利尔斯、里赫特、波利尼。
也行不通,看着讲座人数完了名字,听众们简直面无表情了,一个表示欢喜支持的都没有,连那个卡洛琳也是看错了讲座人的表情。
杨景行只求:时间不多了,简单说一下。首先,第一乐章呈示部主题……
看讲座人又朝钢琴去了,好多听众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样子。
杨景行坐下后先讲最著名点的:《命运交响曲》动机的出现,我认为巴克豪斯的演奏最具特点,像这样……
讲座人的演示让听众们连连点头,还做出那些大惊小怪的表情。
杨景行又自说自话了:塞尔金的音色处理最具风格,相信有很多人喜欢这样的神秘变化……
听了四五个小节演示就瞪大眼睛捂住嘴巴这种事情,浦音的学生是真干不出来。
杨景行还是稍微看一眼听众:里赫特的音色同样迷人,但我觉得值得称道的是他对两段材料之间对比的加强突出,大概像这样……
已经有学生在扯自己的头发了。
讲座人不会欣赏的,他边举例边模仿的全是大师们的突出特色,完全不涉及不足之处,比如贝克豪斯对再现部的独特处理,肯普夫的明暗变化和首位衔接,霍洛维茨的层次清晰,施纳贝尔的左右手对比,布伦德尔的维也纳风格……有时候还不得不对比一下演奏家在弹其他曲目时的演艺方法。
听众们逐渐就麻木了,到后来都没什么表情和动作了,也没人搞记录了,反正也要熬到头了,看着就得了。
又有人进音乐厅了,这个迟到迟得过分了。柯蒂斯这纪律也成问题,居然也放进门,同学也见怪不怪还是事不关己。
当这个在讲座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时进场的人一手提着琴盒一手去墙边提了小椅子绕到后场坐下时,大概是因为穿着还是身姿步伐,逐渐地吸引到了越来越的人的注意,而且很多人看了第一眼就就要赶快看第二眼甚至第三眼,然后有些人再看台上时神情都变了,有的欣喜也有的像是惋惜。
最赶时间的其实是讲座人,这第三乐章才刚开始呢,他更没空去招呼迟到的人。听众们也没被迟到者新鲜多久,没一会就又被台上麻木了。
对第三乐章的再现部和尾声,杨景行都一句话带过了,懒得细说什么了,最后还是想起来搞个小互动:我再弹一段第一乐章。
听众们继续麻木着。
这次讲座人弹得比较多了,接近三分钟的热情疯狂片段,听众们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给出一些反应了。
终止后,杨景行看着听众们。
听众们点头称道的样子,然后踊跃者就开始推理猜测了,基辛的风格?有点像阿劳。范克莱本?猜阿格里奇都不算过分,有异想天开的居然说贝多芬自己大概就会这样弹。
杨景行公布答案:浦海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岂有此理,这时候了还要耍人,听众们一片轰然。
杨景行站起来了,大声说结束语:我相信各位有着同样让人震惊的才能,祝愿大家的才能都能得到施展,谢谢你们。谢谢卢梭先生,谢谢格拉夫曼教授,库什尼尔教授,我认为你们的才能远超音乐家,谢谢你们的贡献!
领导专家们边跟台上致意边开始带领鼓掌。
杨景行还没说完呢,望着最后面:很高兴见到你,科尔小姐。
柯蒂斯这些学生也是真能演,他们就像刚知道希拉里科尔坐在那后面一样,纷纷惊喜惊讶地转头去看。
刚坐了不到十分钟的希拉里科尔没扫讲座人的面子,挺有大明星风度地笑着点头,还举起手指来张合了几下,像是熟人。希拉里科尔的化妆穿着都像是要开演奏会,但真人跟唱片封面比起来还是有些差别的。
杨景行也没过多蹭大明星的热度,再次跟听众说:谢谢。然后就下台了。
掌声这才正式响起来呢,柯蒂斯这些听众还是不错的,都把注意力从大明星那转移回讲座人身上了,这熬出头的巴掌拍得格外欢,并且开始起立。
听众都原地起立鼓掌呢,申请气质简直有点像前天晚上的纽约听众,连希拉里科尔也做得有模有样的。
下了舞台的讲座人就尴尬了,他总不能再回台上呀,也不能当自己也是个大明星去赏赐观众握手。杨景行只好在舞台前沿下又站住了,点头致意不够,再大声谢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