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王亨,忽然就心定了,并非他依赖王亨,而是他和王亨很像,他们都在不断成长、蜕变。
他初登基时,在左端阳扶持、引导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人说他才德不足,不足以担当天下。今天,王亨一席话破除了他对左端阳的心障。他看着下方跪谏的苏相等人,第一次有了不被臣子左右的自信,已经掌控了君王的无上权威。
皇后蹙眉,神情不耐。
皇帝丢给皇后一个眼神,示意她镇定,然后冲着下方威严问:“诸位觉得梁心铭欺君之罪不可免?”
苏相坚定道:“是!”
王亨道:“是什么?梁青云的功劳还没论呢,苏相就替皇上做判决了?苏相也想学左端阳操控皇上?”
苏相不受他激,淡然道:“微臣不敢操控皇上。微臣乃是一片公心为国家。就请王大人论一论梁青云的功劳,微臣会当众分说理由,绝不敢逼迫皇上。”
梁心铭听了感觉更怪异。
王亨道:“好!”
他这次一反之前激烈的姿态,很轻松的、很平和的向众人说道:“本官先说梁青云所犯的欺君之罪。”
所有人都洗耳恭听。
王亨道:“若梁青云在会试验身时,被验出女子身份,必将被斩首示众,绝无转圜!”
苏相道:“王大人这话中肯。”
崔渊等人也连连点头。
王亨又道:“本官得知真相,绝不会苟活。”
苏相一怔,急道:“你不报仇了?”
王亨冷冷道:“都杀了干净。”
又向靖康帝道:“请皇上原谅微臣不能舍私情而就国家大义。微臣本是残缺之躯,幸得妻子舍命救治才能立于此,若她为我含冤而死,还死了两次,微臣绝不敢苟活。连妻子都保护不了,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他若得知梁心铭就是林馨儿,必会询问她女扮男装的目的,得知书信被换、吴繁驱虎噬人,便会追到孟家母女身上,定会杀了孟氏母女再殉情,管他证据呢!
靖康帝沉声道:“朕能体会。”
王亨便接着道:“微臣死了,自然不可能去溟州查案。
“不去溟州,便不会掀开海盗案。
“不查海盗案,便不能发现谋反线索。
“没有梁青云,反贼将夺去藏宝图。
“没有她,牛将军灭门案不得破。
“没有她,追不回巨额藏宝。
“反贼得藏宝,如虎添翼。
“朱雀王将被诬陷谋逆。
“忠义侯将被卷入谋反。
“洪大人被卷入谋反。
“林巡抚被卷入谋反。
“没有梁心铭,诚王一案不能破。
“诚王一案不能破,白虎王会乘机离间皇上和玄武王,诬陷玄武王谋反,并拿住左端阳把柄为他所用。我大靖将分崩离析,最终落入反贼林氏一族手中。”
在这朝堂上,除了皇上和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白虎王谋反的内幕,王亨用最直白的话,简洁地将所有案件和牵连在其中的世家官员跟串珠一样串联起来,略去复杂冗长的过程,只点明后果,一目了然。
他并未夸大半分功劳,还隐去了白虎王妃和先帝的私情、董贵妃和林子程的私情、左贵人谋害四皇子等皇宫隐秘,相应的也隐去了他救皇后、梁心铭救皇上的功劳。他相信皇上没有忘记,否则今天能如此维护梁心铭?可以说,没有他和梁心铭,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他却没有给梁心铭论功,而是郑重地问皇上:“微臣敢问皇上,希望梁心铭在会试时被处置吗?”
“不!”靖康帝斩截地否定。
“不!”誉亲王也断然否决。
朱雀王、玄武王、忠义侯、赵寅、林钰林、洪飞等人纷纷否决,朱雀王大声道:“皇上应该庆幸梁心铭大难不死。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所以才有这结果。”
靖康帝点头,也觉得该庆幸。
苏相那边本来都听得心里沉沉的,见这样,顿时警醒,苏相道:“没有梁青云,自有别人!”
崔渊道:“不错。天下能人者多。”
金尚书道:“王大人不是说,皇上乃天命所归吗?既然天命所归,必定会有人来破这些案子。”
他的话引起一片附和声。
武将们不乐意了。
玄武王双目射出迫人光芒,沉声喝问:“谁来破?”
朱雀王一个健步跨到苏相面前,吐沫都喷到苏相脸上了,“能人在哪?拉出来遛遛!”
苏相瞅着他,所答非所问:“王爷淡定。小女救了赵世子,本官可没以此恩要挟朱雀王府。”言下之意,梁心铭不该对朱雀王府挟恩图报。
朱雀王大拳头在苏相脸颊旁挥舞、比划,毫不留情揭穿道:“你现在就在要挟!当本王听不出来?你女儿还是梁心铭从贼和尚窝里救出来的呢,人家不提,你就装不记得了?呸,不要脸的伪君子,不仁不义的东西!!”
苏相顿时黑了脸。
赵寅急阻止父亲。
朱雀王高声嚷道:“苏姑娘本来就是梁心铭从贼和尚窝里救出来的,这事谁不知道!”
赵寅:“……”
这事还真有许多人不知道。
当下好些人都看过来。
苏相差点维持不住镇定,看着朱雀王神情变幻不定,以为朱雀王不想跟苏家结亲了,要选王家姑娘。
朱雀王当然知道赵寅恋慕苏莫琳,也支持儿子抢美人。他没点智谋能纵横北疆吗?他故意把苏莫琳陷身贼和尚窝的事捅出来,看谁还敢娶她,除了他儿子!
赵寅因苏莫琳的缘故不好对苏相怎样,对别人却没顾忌,一转眼看见金尚书,遂质问:“能人在哪?”
金尚书猛然被他一瞪,惊得身子一颤,随即恼羞成怒道:“自有人来!”一面心里发狠:狂妄小子,北疆几十万禁军军饷都从本官手里过,敢跟本官抖威风?
方无适则逼近崔渊,弯着腰笑眯眯问:“大人是礼部尚书,主管科举考试,这些年都收录了哪些能人呢?都说大人为人端方,可不能压着不让人家出头啊。”
崔渊马脸涨通红——
他收录的能人非梁心铭莫属。
玄武王则放脸呵斥兵部尚书马亮:“你是兵部尚书,跟这些酸儒们搅和什么?”
马亮:“……”
洪飞跟翰林学士李扬争论起来。
林钰林对上公孙羽。
梁心铭见王亨一席话引得文臣武将对上了,吵得不可开交,又吃惊又好笑,王亨还只顾问她“腿疼不疼?”她正要说话,忽听上面厉声叱喝:“住口!”
皇上龙颜震怒。
混乱声戛然而止。
众人全部跪下:“皇上恕罪!”
靖康帝冷冷地看着他们不语。
皇后忽然问:“苏相哪年做的右相?”
苏相道:“微臣靖康元年任右相。”
皇后再问:“你做了这些年的宰相,竟没发现有人要谋反?就没发现左相谋害诚王的阴谋?”
苏相叩首道:“微臣失察。”
也不敢挑皇后干政了。
皇后高声斥责道:“荒谬!你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让谁来做?你所谓的能人又在哪儿?”
苏相冷静道:“皇上乃天命所归,没有梁心铭,也会有其他能人出现,不然天命岂不成了空话。”
王亨之前的言论被他利用了。
皇后叱道:“皇上乃天命所归,是要着落到满朝文武身上,不是靠某一个人!梁心铭应运而生,恰在此时破了反贼阴谋,不论她是男是女,又是以何种方式出现,都说明她是皇上天命所属的臣子,是上天派来辅佐皇上的!”
好一个应运而生!
好一个天命所属的臣子!
正合了广惠方丈的预言。
靖康帝神色更加严峻了。
崔渊等人心惊不已。
苏相更道:“微臣无法苟同!”
皇后犀利道:“那你等所说的能人在哪儿?等皇上三顾茅庐去请吗?就算皇上求贤若渴去请,只怕也来不及!你不以朝廷社稷为重,竟煽动群臣,蛊惑皇上杀了这样的人,是要绝皇上、绝大靖吗?你有何资格做宰相?”
苏相震惊道:“娘娘……”
皇后霍然站起,凤目凛寒道:“皇上若杀了梁心铭,将如何取信于天下?你等敢陷皇上于不仁不义!”
苏相急叫:“娘娘!”
皇后喝道:“闭嘴!”
她今天就要干政!
誉亲王出列,断然道:“梁心铭绝不能杀!”
他早就想出头说话了。
一是因为白虎王妃和先帝的私情,虽被瞒了下来,但皇上却告诉了他,他听后惊得魂不附体。因为之前悠悠郡主跑来告诉他白虎纹胎记的事,还提到林子程。两厢对照,他这才明白,悠悠并不是先帝血脉。梁心铭分明知道真相,却没有说破,他十分感激她手下留情。
其二,英武帝已经开了女子入朝的先例,后世子孙有什么可为难的?比照着做就对了。况且梁心铭是真有才学,又是王亨之妻,王家乃世家大族,如何能动她?
其三,他还有案子在梁心铭手上呢。
因此几点,他出面助皇后。
他说完,靖康帝便高声道:“周昌拟旨!”
周昌急忙道:“微臣听旨。”
沈海急忙捧了空白的圣旨过来。
靖康帝威严道:“梁心铭女扮男装、扰乱科举,虽犯下欺君之罪,朕念及她身负冤屈,混入科举乃是想查明当年被害真相,非有狼子野心和不可告人目的,且她为朝廷立下大功,又曾救了朕,特赦免欺君之罪!”
他这边陈述,周昌自在心里整理措辞,再按照圣旨的文法格式拟出来,捧给沈海,送去给皇上盖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