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制的纸张已经就绪,“纸币”的印刷速度极快,不足一月便印刷完成,房俊带着柳奭入宫面圣,让他将“纸币”呈献陛下。
这样的机会是每一个官员都梦寐以求的,柳奭感激不尽,说了一箩筐肉麻的感谢话语,忠心表了又表……
纸币摆放于御案之上,李承乾与一众大臣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对其精美之花纹啧啧称奇、叹为观止。纸币上为了防伪以各种色彩绘制了繁复的花纹,其实多此一举,在不大规模发行的情况下,只凭纸币左下角的编号便足以杜绝仿造,因为发行的纸币每一次 流入国库都会登记……
但炫丽的色彩、繁复的花纹的确赋予纸币一种奢华、高级的感觉。
刘洎指着纸币上一处:“这种色彩可是‘群青’?却为何如此亮泽?”
“群青”不是青色,而是一种深蓝色,微微透着红光,但是纸币上这种“群青”却极为鲜亮,与寻常所见极为不同。柳奭看了房俊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这才解释道:“的确是‘群青’,只不过经过铸造局几十位染色工匠钻研、试验,于其中加入了一些特殊的矿物粉末,导 致颜色愈发亮泽、鲜明。这是非常机密的配方,所有参与研制、试验的工匠都被下达了封口令,即便是自家子侄也绝允许透露出去,否则严惩不贷。”
刘洎倒是无心探究配方,惊奇道:“铸造局还有染色工匠?”
“铸造局”顾名思义定然与钢铁有关,与染色根本毫无关连……柳奭有些愤懑,时至今日“铸造局”的成果涉及方方面面,对于整个帝国的促进无与伦比,然而朝堂之上这些宰辅们却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惯性的以“奇技淫 巧”视之,“铸造局”上上下下无数人的努力、房俊海量的钱帛耗费、数以百计的研究成果在这些人眼中始终认为不入流。
“不仅有染色工匠,铁匠、木匠、皮匠……甚至有精通算术的人才,各式工种二十余种,工匠三千余人、学徒数以万计。”
愤懑之余,也隐隐骄傲。在这些高官、大儒们不曾关注的地方,“铸造局”凭借无以计数的研究成果一点一点改变帝国、改变天下、甚至改变这个时代,军事、农业、航海等等各方面 都在承受着变革,等到有一天他们霍然惊醒,才会发现“铸造局”的无与伦比。
故此,柳奭对一手缔造“铸造局”并且坚持海量钱帛投入的房俊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何等跨越时代、独到犀利的眼界与气魄?与之相比,朝堂上这些冠冕堂皇、仪表堂堂的宰辅们都做了什么?整日里争权夺利、蝇营狗苟,顾小利而忘大义,充其量也不过是史书当中寥寥几字,如此 而已。
而自己则会在房俊带领之下,于青史之上浓墨重彩……
众人对于柳奭的话都吃了一惊,知道“铸造局”如今规模极大,却并不知道大到此等规模。
平素谁会关注此等“奇技淫巧”“卑鄙下贱”之事?
纵然“铸造局”负责研发制造各式火器,可毕竟是工匠之事,朝堂之上的大佬哪有精力理会这些?刘洎蹙眉:“如此庞大之规模,耗费的人力物力无以计数,眼下帝国百业待兴,更有无数百姓尚处于饥饿之中,甚至诸多州府管理俸禄都难以为继,是否应予 以削减?最起码减小规模,不必要的浪费都应节省下来。”
兵部是房俊的地盘,外人很难插手,“铸造局”更是兵部的核心,一切资源重点倾斜之地,别说插手了,想要入内一探究竟都不是谁都可以的。
如此影响巨大的工坊掌握在房俊手中,等于给房俊平添三分助力,刘洎岂能甘心?
柳奭奇道:“难道中书令不知道‘铸造局’时至今日都是自负盈亏?中枢也好、国库也罢,从始至终未曾对‘铸造局’有过分毫投入,何来削减之说?”
刘洎沉下脸:“‘铸造局’就不是大唐的衙门了?如今帝国百业待兴,距离真正的盛世一步之遥,汝等官员岂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罔顾国家大计?”柳奭连连摇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下官不过是一个兵部郎中而已,职责只在‘铸造局’,国家大计是你们这些宰辅的事情,岂是吾等小小官吏可以参与其 中?中书令太过抬爱下官了,下官万万不敢当。”
不卑不亢、直言无忌,根本无需房俊出手,便将刘洎给顶了回去。
不过此等情形,房俊又岂能让自己的麾下冲锋在前,而自己龟缩于后?他笑着对刘洎道:“柳郎中性情耿直,若言语之中有得罪之处,中书令莫要见怪……不过柳郎中那句‘在其位、谋其政’说得甚好,你是中书令,该你担负的责 任就该由你自己担负,不能退给旁人,若是你自认负担不起,倒也无妨,向陛下恳请致仕即可。”
顿了一顿,他笑眯眯看着刘洎:“中书令这个官职乃是陛下之臂助,谁若是觉得自己干不好就下去,自然有能干好的人来干。”
居然试图把手往我这边伸,真以为我不敢给你剁掉吗?
柳奭心中畅快至极,这才是上官啊!属下被人针对、受了委屈,上官没有顾忌其他直接挺身而出,哪怕是面对中书令也言辞灼灼、咄咄逼人。
如此上官,岂能不爱?
李承乾摆摆手制止还欲再说的刘洎,温言道:“‘铸造局’乃兵部之事,且一直由越国公负责,外人就不必参与了……这种纸币,要如何发行?”房俊道:“可派人直接护送至河南、河东、山东、江南等地,只要各地丈量田亩完成,即可与当地世家门阀签署契约,以纸币代替钱帛予以借贷,然后世家门 阀以纸币支付所需赎买之土地金额,再将纸币带回长安,收入国库。”
一来一回、一出一入,中枢未曾拿出一文钱,只印刷几张纸币,便赚取了世家门阀数以千万计的借贷。
借贷的可不是纸币,将来偿还的时候必须是真金黄铜……
如此操作,自是人人赞誉。
唐俭毛遂自荐:“犬子嘉会,如今忝为金部郎中,平素办事还算伶俐,可胜任此事。”
诸人一时无言。
“金部”乃民部下属机构之一,主要负责掌审核全国库藏钱帛出纳帐籍、以及钱币铸造……
事实上,印刷“纸币”本应是民部的职权,而唐俭之子唐嘉会所掌之“金部”更是当仁不让,结果被房俊来这么一手,“侵权”效果极其严重。
不过唐俭到底非常人,不仅不生气、不抱怨,甚至让自己的儿子给房俊跑腿办事……
此等情形,谁也说不出唐俭将自己儿子弄在自己属下任职的话语。李承乾点点头:“那就让唐嘉会去办吧。若此事有功,回来之后前往东宫以旧任职‘东宫千牛’吧,到底是武将出身,整日里于民部厮混成什么样子?毕竟当年 亦曾护朕左右,有苦劳更有功劳。”
对于唐嘉会,他的心情比较复杂。贞观初年,唐嘉会的官职是“东宫千牛”,而东宫太子正是李承乾,按理说,唐嘉会应当是李承乾的肱骨心腹、极尽信任。实则不然,唐嘉会的正妻元氏去世 很早,其后续弦之妻乃是阎立德的次女,而阎立德之长女嫁给魏王李泰,唐嘉会与魏王李泰乃是连襟……
故此,李承乾对唐嘉会不予信任,只不过因为其父唐俭乃是两朝元老、开国功勋,所以予以忍耐。
只不过唐嘉会素来并无不敬之处,后来更请求外调,不曾参与那些悖逆之事,时至今日皇位稳固,也就不必要顾忌以往的那点心思。
唐俭离席,一揖及地,感激道:“多谢陛下。”他儿子很多,大多都能自立成家,唯独唐嘉会因为当初身为“东宫千牛”却与魏王成为连襟遭受李承乾猜忌,一直没机会更进一步,只能自己安排在民部,唯 恐离了自己的眼受人蛊惑做出什么愚蠢之事连累家族。
此次借机举荐唐嘉会,真正用意就是试探一下陛下的态度,见陛下并无隔阂,自然大喜……
回到中书省官署,刘洎一个人坐在值房之中,越想越是烦闷,“铸造局”时至今日已然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影响力极大,全部资金来源皆出自“
自筹”,这种“自负盈亏”的运营方式使其完全摆脱中枢掌控,自成一体,外人根本插不进去手。
尤为重要的是,会否有人依样效仿?
刘洎坐不住了,起身出了官署,直抵武德殿,求见之后被内侍带到御书房。
李承乾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在御书房内接见。
抬手让刘洎饮茶,笑道:“刚刚分别,中书令便急于求见,可是方才有所遗漏?”刘洎也不喝茶,开门见山将“铸造局”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末了,忧心忡忡道:“若单是一个‘铸造局’也就罢了,毕竟越国公有扶器定鼎之能、从龙护驾之功,陛下若命其裁撤‘铸造局’难免有寡恩之嫌疑。可此风不可长,若是六部九寺各个衙门底下都鼓捣出这个“局”那个“署”,打着“自负盈亏”的名号行贪墨渎职之实 ,长此以往,将中枢置于何地?更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话有些诛心,为何房俊可以在兵部内设置“铸造局”,且“自负盈亏”?不就是因为他自持功高无视朝廷法度嘛,且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若如此继续下去,“铸造局”上下只知有房俊、何人还记得有中枢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