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战局不顺,即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唐军攻破安市城,将高句丽在辽东的所有据点清扫一空,继而攻陷泊汋城,强渡鸭绿水,一路势如破竹狂飙突进,高句丽军不能抵挡,顺利攻至平穰城下,陈兵外围,形成围困之势。
平穰城仅只剩下城外的数座山城以及城池,却并未出现崩溃之局面。
平穰城内军民反而在渊盖苏文率领之下同仇敌忾、战意昂扬,不断与唐军展开激战,互有胜负。因平穰城内聚集了大量粮秣辎重,故而底气很足,虽被围困却丝毫不乱。
唐军虽然可以借助水道输送补给辎重,但天寒地冻,唐军多有不适,且兵卒远离家乡将近一年,思乡心切,士气难免衰颓。
由此形成相持不下之局面。
看似唐军围城终有一日破城而入,但是这一日却不知何时能够来到,对于唐军之士气、辎重之补给都是一场严峻至极的考验。
形势不容乐观。
李承乾轻叹一声,婆娑着茶杯道:“本以为父皇御驾亲征高句丽乃必胜之事,高句丽偏居辽东一隅,天军所至定然无坚不摧、攻无不克,翻掌间皆可将其倾覆,其版图并入大唐之内,孰料却是这般战况胶着、旷日持久。”
萧瑀、马周低着头喝茶,默不作声。
这句话确实不好回应。
抽调精兵强将数十万,发动举国之力,却依旧未能将高句丽一举荡平,反而使得国内空虚、朝局动荡,平穰城依旧屹立不倒。
是高句丽太过顽强?是唐军名不符实?亦或是李二陛下指挥不当、三军不肯用命?
任何一个原由,都可能引发不必要之动荡,故而此刻只能三缄其口。
李承乾也觉得自己这个话题有些僭越了,毕竟眼下是父皇御驾亲征,大军一路平趟攻无不克自然是父皇的功劳,可若是战事胶着甚至损失严重,那自然也是父皇的锅……
身为人子,不能妄议父亲之得失,身为太子,那就更不能出言无状。
他果断转变话题,对萧瑀道:“西域之事,应当尽快让父皇知晓,恳请父皇降下旨意,吾等也好依旨行事。其中对于关陇之揣测、长孙家内部之争斗,都毋须讳言,当一一分说清楚。”
李二陛下之威望,不仅举国上下无人能及,便是古往今来,亦是君王之中极少数者。
只要李二陛下活着一天,那些魑魅魍魉就只能在背地里暗戳戳的谋算筹划,却不敢堂而皇之的行下大逆不道之事。
且长孙无忌随行军中,关陇门阀之前途大可由李二陛下与长孙无忌商量着决定。
无论何等决策,都比李承乾在长安折腾来得稳妥。
萧瑀颔首道:“老臣正在书写奏折,今晚回去之后熬一熬,明早就能写好,拿来给殿下过目之后,再送抵辽东。”
若是往常,他的奏疏自然不必让李承乾过目征得用意,大可直接发往辽东送抵陛下面前御览。
不过眼下他已经越来越倾向东宫,觉得李承乾大有可为,故而此举也算是昭明心迹,向李承乾宣誓效忠。
李承乾欣然道:“如此甚好!”
房俊的确权力很大,但是房俊的影响力大多在军中,于朝中却未有太多话语权。萧瑀则不同,身为清流领袖,朝野上下无数文官依附在其麾下,即便是作为文官一系潮头的御史台,上上下下也多为萧瑀之门徒。
与之相比,刘洎倒是更像一个傀儡……
有萧瑀的鼎力相助,可谓文武两方都有了坚定之根基,储君之位愈发稳固,大业可期。
而随着关陇门阀之倾颓,给于雉奴的助力便越来越小,此消彼长,形势自然越发乐观……
马周瞅了萧瑀一眼,谏言道:“还是应当敦促兵部,在后勤辎重方面尽最大之努力,多多筹措粮秣军械,及时供给辽东战场,万勿在后勤之上出现纰漏。”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
随着严冬愈发深入,辽东战场的消耗已然势必可免的逐渐增大,固然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极大可能属于大唐,可战场之上风云变幻,谁又敢言必胜?而能够影响此战之结果的因素之中,后勤乃是最大的一个。
李承乾受命监国,自然要担负其大军的后勤辎重运输补给,一旦有所疏漏,补给不够及时,罪责自然由李承乾承担,无可推脱。
而兵部尚书房俊此刻鏖战西域,兵部只剩下左侍郎催顿里坐镇,偏偏还有一个足可骑在催顿里头上的晋王李治担任检校兵部尚书……
万一晋王殿下在兵部闹出什么幺蛾子,崔敦礼怕是抵挡不住,而兵部出了问题,便极有可能影响粮秣辎重及时输送辽东。
这是在提醒李承乾,要多加小心,免得被晋王暗地使坏……
李承乾却有着自己的识人用人之道,摇头道:“崔敦礼老成恃重、敏锐过人,自然知道粮秣军械之于辽东之重要,一直亲手把持,不容旁人插手,这一点毋须担忧。”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崔敦礼乃是房俊之心腹,无论其对于东宫之忠诚亦或是办事之能力,都让李承乾极为放心。这样的人在房俊出征之时代替主持兵部事务,已然有了独镇一方之风范,用好了便是一位能臣,岂能轻易鞭策,屡屡敲打?
雉奴固然聪慧,但是没有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给他出主意,威胁实在是有限得很,崔敦礼足以应付。
信任与支持,是培养一个心腹重臣的必经之路,李承乾觉得这么一点风险还是只得去承担的。
马周明白了李承乾的意思,想了想,钦佩道:“殿下胸怀广阔,非微臣能及,实在是敬佩。”
上位者能够心怀仁厚,且知人善任,乃是人臣之福也。
想想当年隋炀帝时期吧,固然雄才大略能力出众,却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多少名臣在其朝中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辽东,平穰城。
大雪纷纷,战鼓隆隆。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一身戎装,立于黄罗伞下,脚蹬战车,蹙眉遥望着眼前的战场。
方圆数里的战场之上两军纵横厮杀,箭矢犹如飞蝗,时不时的震天雷轰鸣响起,血肉横飞鲜血迸溅,战况极其惨烈。
高句丽军背倚山城,面对唐军,阵型在唐军冲击下固然混乱,却始终未曾动摇,地当着唐军潮水一般的攻势,死战不退。
辽东多山,自从前隋之时隋炀帝数度东征,高句丽采取固守山城之战略取得奇效之后,便开始大肆建设,尤其是平穰城周围,但凡地势允许之处皆建有山城,屯驻兵力。
一旦开战,每一个山城都是一座堡垒,内有兵卒屯驻,且有充足的粮秣军械,可以抵御唐军的大规模冲击。
而在靠近平穰城的地方,以安鹤宫、大城山山城为中心,沿着山脉走向建设有十余座大型山城。这些山城大多背山面水、易守难攻,结为一体,成为平穰城外最为坚固之防御阵地。
唐军想要攻打平穰城,就只能将这些山城一座一座连根拔起、摧为齑粉,然而固然有震天雷轰炸城墙,但想要将这些山城一一平推过去,又谈何容易?
唐军虽然将平穰城团团围困,但是想要向内推进,却是步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艰苦之鏖战,付出惨痛之代价。
尤其是辽东的冬季酷寒无比,往往一场大雪便连降数日,营帐都没入积雪之中,对于唐军作战愈发艰难,辎重补给更是承担着极大之压力。
然而战局至此,又哪里有抽身而退之可能?
无论唐军亦或是高句丽军,都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直至其中一方坚持不住,彻底崩溃。
“陛下!”
贴身内侍自后边快步走来,到了近前施礼,道:“有长安急信,请陛下御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