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仅只是看了开篇这一段,孔颖达与马嘉运便一脸震撼之色!
何者为师?
文章寥寥几句,便已道尽。
纵然房俊素有长安第一才子之名,又有诸多诗词佳作传唱天下,但是这等深度之文章,却依旧让孔颖达与马嘉运觉得不可思议。
其文字之精炼,其道理之正确、解析之深邃,这是一个年轻官员作出来的?
即便是当世之鸿儒,亦不过如此!
马嘉运弯着腰,背着手,仔仔细细逐字逐行的慢慢品读,一双本是浑浊的老眼,却渐渐绽放出一丝光彩,犹如种地的老农发现五穗的嘉禾、油腻的商贾发现稀世之珍宝,目光顺着文字的笔画脉络游走,心神却早已被带入到文章所缔结的境界之中。
看完一遍,再看一遍!
每看一遍,似乎都能有新的感悟涌上心头……
孔颖达摇头晃脑,看得如痴如醉!
一群大儒训斥喝骂半天,眼瞅着人家房俊身影都消失在山脚下,顿觉无趣,纷纷闭嘴,然后便见到孔颖达与马嘉运站在那篇文章之前,弯着腰,一言不发,难免觉得奇怪。
“哼,那小儿嚣张狂妄,不知修身养性,能有几分学识?”
“此言正是,诗词小道,靠的是天赋异禀、佳句天成,可是论起文章经义,若非几十年之浸淫沉淀,焉能有所增益?”
“无知小儿乱写一气,不看也罢!”
孔颖达被这一阵吵嚷惊得回过神,顿觉老腰欲折,赶紧直起腰,手扶着腰间,见到几个国子监学子都聚精会神的观看品读这篇文章,便大是欣慰,温言道:“这篇文章,尔等当好生品读,时时背诵,谨记其中之教诲,则终生受用无尽矣!”
几个学子连忙拱手施礼:“学生自当谨记!”
国子监的学子虽然皆乃贵族之子,但亦是贵族之中的精英,诗词文章自然深有造诣,只是粗略的诵读一番这篇文章,便能够品评其优劣之处,毫无意外,几人尽皆被这篇文章那满溢的才华所折服!
几个大儒有些好奇,却又拉不下脸过来观看房俊的文章,便站在远处问道:“乳臭未干之小儿,又能做出怎样的文章?怕是要贻笑大方矣!”
孔颖达呵呵一笑,道:“贻笑大方未必,传扬天下却是必然!诸位也过来品读一番吧,此乃千古雄文矣!”
一群大儒尽皆愣住。
千古雄文?!
什么样的文章,能够当得起孔颖达这等学富五车之大儒如此推崇?
大家伙相互看了一眼,难免心痒难挠。
文人相轻是自然,但文人若是遇到优秀的文章,若是不能一读,那更是受不了。
“咳咳……那小儿固然狂妄,但才华还是有一些的,其所著之诗词,倒也颇有可取之处,待老夫看看,此子能够作出何等文章,让仲远吾兄这般推崇……”
一个老者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快步走了过来。
细细品读,顿时便沉浸其中。
这一下,大儒们更是抓心挠肺,想过去,可是刚刚那般贬低人家,这会儿实在是放不下颜面……
孔颖达观之,不禁幽幽叹了口气,道:“诸位,何必自矜至此?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如今,隋唐以来第一文章便在眼前,若是不能一观,从中体悟一番,岂非要抱憾终生?”
隋唐以来,第一文章?
大儒们忍不住了,心想倒也不是吾等非要前去观看,但是被孔颖达吹捧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过分,吾等自然要观摩一番,从中寻找其错漏之处,以证明孔颖达之言不尽不实!
嗯,就是如此!
于是,一大群老儒纷纷走过来,弯腰观摩品读……
最后,只剩下齐威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远处,被两个学生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只是那两个学生虽然碍于照顾老师不得离开,却依旧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着这边张望。
齐威恼火的哼了一声,吓得两个学生赶紧收回目光,低眉顺眼。
齐威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为师固然看不惯那个行事跋扈的纨绔子弟,可孔颖达是什么人?他说那文章乃是千古雄文、隋唐以来第一文章,那必然便是!这等文章放于眼前,若是不能一观,老夫即便是死了也不能闭眼!你两个混账难不成以为为师刚刚骂了那房俊,便见不得其写出好文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不快快扶我过去!”
“啊……是是是,是学生的错……”
两个学生赶紧扶着齐威,颤巍巍的走到近前。
几个大儒给齐威让开一点位置,令其近前,细细观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明白以孔颖达之见识学识,为何会给这篇文章冠以“千古雄文”、“隋唐以来第一文章”之称呼……
实在是精彩绝伦!
读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这些大儒一个两个尽皆老脸涨红,羞惭无地。
巫医乐师和各种工匠这些贱籍之人,尚且不以互相学习为耻,而他们那些自称士大夫者,称“老师”称“弟子”的,却成群聚在一起讥笑别人,嘲讽别人年幼而未曾进学,却是将先师孔子的“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放在何处,将先师之教诲置于何地?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齐威捋着胡须,赞叹道:“好一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拜读此文,谨受教矣!”
众人见到那句“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不仅各自脸红,羞恼之余,亦不禁暗自忖度:自己这些年经受着世人吹捧、门下学子阿谀,是否已然忘却了当初的治学之心、求学初衷?
难免汗颜不已。
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沿袭,贵族子弟都入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
这些人无论学业如何,都可以为官。因此,在时下士大夫阶层中,普遍存在着尊“家法”而鄙师的心理,这些大儒,哪一个不是出身世家门阀?深知其中之利弊,而这篇文章,正是针对这种时弊,畅所欲言,为师道正名!
六朝以来,骈文盛行,写文章不重视思想内容,讲求对偶声韵和词句华丽,尽管也产生了一些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却导致了文学创作中浮靡之风的泛滥。
这篇文章,却以朴素之词汇,尽诉深刻之哲理,令人观之酣畅淋漓,发人深省,与时下之文风大有不同。
诸人一边看,一边心里纠结。
文章写的是真好,但是这根本就是打他们这些人的脸!
刚刚还嘲讽房俊年幼无知呢,人家这就交给大家伙如何做一个老师,如何活到老学到老的道理了……
齐威一边看,一边捋着胡须,不停颔首。
只是看到最后,却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最狠的,乃是最后一句。
“时唯冬日,群贤毕至,有老朽抱残守缺,不知为师之道、不懂进学之阶,余不忍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作《师说》以贻之……”
齐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谁是老朽?
当然是他!
刚刚自己那般教训人家,结果人家的文章之中便将自己给骂了,“不知为师之道、不懂进学之阶”,这等指控,对于一个一生治学、教谕学子的大儒来说,不啻于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