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主帅的宁江的话,并没有任何的夸大,也没有刻意的说些鼓舞人心的东西,但却比其它任何的语言都更实在……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性命的托付,无疑是最大的信心,同时也是最有力的支持。诸将热血上涌,这一刻只觉豪情万丈,纷纷打着保票。而宁江又在此,通过沙盘将明天有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一遍又一遍的推演。
小范围的战役,他可以直接下令,但是在大规模的战争中,战场上实际领军的底层将领自己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仗,是靠着这些人去打,一旦形成混战,后方的主帅根本不可能对每一个武将重新下令。
“记住自己的位置,一定要记住自己在战场上的位置!”他再一次的告诫着他们,“在战场上,你们不是一个人,一定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任何时候都不要乱。”
他环视一圈:“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宁江带着诸将,在这里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战场。另一边,居志荣则在军中走动着,与那些士兵、伍长、队长进行接触。
大周王朝以往的文气体系,造成了军中存在着儒将这种、一旦失去文气后便难以在前线派上用场的将领。但是在这支军队中,这些儒将,以及军中的一些读书人,却意外的找到了他们自己的位置,他们建成了区别于武将的另外一套体系,接触士兵,维持军纪,通过谈心等手段解决一些兵将畏战避战的心理问题。
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让底层兵将感到陌生的存在,而真正的成为了军中的一份子,他们做着以往的军队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甚至开始管理起士兵在生活上的问题,同时也负责着优秀兵士的提升和选拔,以及对军功的考核。他们认认真真的,
向最底层的兵士解释着军功的论定与提升某个士兵的原因,听取意见,而不再是高傲的自说自话,他们不厌其烦的向所有的兵将解说着每一条军纪制定的原因、以及它们的重要性,然后不容任何分说的执行,全力的做到赏罚分明和执法必严。
此刻,还没有人知道这种在另一个世界的近代史中,被称作“政委”的雏形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只是对于底层的兵士来说,明明确确的感受到的是,自己所在的军队与以往的不同。他们不用再担心自己仅仅是因为被某个长官看不顺眼而被惩罚甚至是处斩,却也对任何一条军纪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他们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身边的同伴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记功又或提拔,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拥有同样的机会。这种关怀,这种改变,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的积累,最终让整支军队生出质的变化。
而现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明天将会出现的大战,但却不再像以往那般畏惧。他们无法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不同,但是他们知道,自己……又或者说是这一整支军队,的确是变得不一样了。
那一整个晚上,敌我两方,都异常的安静。
秋末冬初的寒风,如同刀一般,从连绵起伏的山川上刮过,将一片片生机,从各种各样的生命中剥夺,树叶凋零,化作泥土,苍松折断,削作滚木。死亡的气息,覆盖着即将破碎的山河,烈火焚烧家园的辟啵声,铁锤砸开头颅的敲击声,哀嚎与痛苦,嚎叫与打消,让那一块块土地变得喧嚣。
但是在这里,一切都静了下来……就仿佛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苍空!
第二天一早,午时之前,宁家军就已经背靠奈青山,排开阵列。
同样的,对面的蛮军,也开始出寨,在寨前排了开来。
两边俱是军旗招展,灰色的云彩压抑在整个战场的上方,金乌一点一点的往中天移去。
蛮族大将蒙郁,站在寨中的高台上,在他的身边,四面牛皮打鼓一字排开,四名裸着半个胸膛的蛮汉,每人握着两柄鼓槌,站在打鼓之前。
借着高台,居高临下的蒙郁,目光越过己方排在寨前的大军,往对面扫去,然后微微的眯了眯眼。虽然两方都竖着战旗,但对面军中的旗实在太多,以至于他虽然立在高处,竟也无法看清对面军中的状况,只是隐隐的觉得,另一边的阵列,与他以往所见都不相同。
唯一能够看清的,是最前方的两个方阵,每一个方阵大约都有三千多人,前方是一排手持长达两丈的长矛,如此长的长矛,竟是要双人才能握持。中央是蒙郁从来不曾见过的战车,两侧的护翼,盾牌手、狼筅手、镋钯手互相交错,形成奇怪的组合。
这又是什么?蒙郁再一次皱了皱眉头,他发现,自己对对面的这支军队,越来越看不透了。
奈青山的山坡上,宁江负着双手,风从他的身后吹来,卷荡着他的长袍。
华夏一方的单兵体质,显然是比不上在北蛮恶劣环境下,从小就被当成战士来培养的蛮兵的。
以前拥有文气的时候,文气轻而易举的弥补了一切不足。但是现在,文气无法再依靠,那么,兵阵,就是弥补单兵体质不足的重要法宝。
只是,兵阵虽然能够弥补单兵力量的不足,但对于士兵的素质和纪律性,要求却是非常高的,如果不是经过了这几个月的艰苦训练,他也不敢把这支军队拉出来,跟这些蛮军硬碰。
最前方的两支方阵,每一个方阵有三千六百人,其中又分成了九个小方阵。每一个小方阵,大体上采用的是另一个世界里,戚继光所创造出的鸳鸯阵。鸳鸯阵原本是为了对方倭寇所创,后来戚继光被调到北方对抗胡人,又进行了大幅度的改良。
宁江对另一个世界里,戚继光用来对付胡人的鸳鸯阵,其实也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只是在借用了《太公兵法》的理论后,进行了重新设计。
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为并不存在文气这种近乎于玄学的东西,对于兵阵的研究和开发,自然也就极为重视,从扶周灭商的姜太公,到一统六国的秦军,再到诸葛亮、李靖、戚继光等名将,莫不如此。
以长得吓人的长矛摆在兵阵的最前方,就是秦军的首创。诸葛亮的八卦阵并不只是演义,而是被后世的李世民和李靖不断夸赞的排兵之法,戚继光更是兵阵的大行家。
虽然在宋朝时,因为以文统武,兵阵在很大程度上走上了歧途。那些实际上根本不懂兵法的文官,迷信于所谓的奇门术数,他们不知道诸葛亮的八卦阵不过是因为每一个大阵刚好分作了八个小阵,所以用了“八卦”之名,真以为那些三才五行、八卦九宫之类的术数带着神秘的力量,热衷于去搞三才阵、五行阵、阵、九宫阵之类神神鬼鬼的东西,结果在战场上完全派不上用场。
当然,对于在金兵杀到城外时,大开城门,请道士召唤天兵天将驱敌、结果就这般被金兵长驱直入的宋朝君臣,宁江也实在无法去指望他们什么。路线错误,知识越多越反动,背离实际,书读得越多越愚蠢。
但是这个世界的“实际”,就是的的确确存在着一些玄学性的东西,当然,除非经过反复的验证后,真正的将玄学和实际结合起来,否则,宁江绝不会去搞什么五行阵、九宫阵,而是老老实实的布下了跟玄学扯不上关系的、戚继光的鸳鸯阵。
对于那些蛮兵来说,战场上的排兵布阵自然是必须的事,但是那种将兵种混搭,形成古怪阵形的“兵阵”,却是他们以往所不曾见过的。此刻,看着对面那两组方阵,都有一些摸不着头绪。但是这个时候,显然也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
日头移上了中天,敌我两方前都擂起了战鼓。嗵、嗵、嗵、嗵……随着战鼓的节奏声,方阵推进,蛮兵也同时推进。打头阵的蛮兵,用的原本就是相对较短的重兵器,在不断的接近中,看到对面的华夏兵布成两排,两丈长的长矛密密麻麻的对准了他们,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那些重型长矛兵却已是同时发出一声大喊,随着喊声,在后边同伴的推动下大力往前冲去。
成排成列的矛尖冲入了敌阵,蛮兵一个个翻起。重型长矛兵继续推进,前排的蛮兵如同波浪一般卷动。紧跟着,就是成排的标枪从长矛兵的后方飞出,越过重型长矛,飞入了蛮兵之中,鲜血一股股的溅洒。
蛮兵的冲势顿了一顿,华夏军一方已在初次接触的振奋中杀上前去,紧跟着便是双方的混战。
两组大方阵的最前锋与蛮兵的接触最为密集,每一个小方阵的中央,战场上的士兵轮番射出了火箭。格挡为主、无法用来进攻的狼筅与如同三叉戟一般的镗钯形成有效的配合,一边阻挡着敌人对方阵的冲击,一边趁隙击杀敌人。以往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状况的蛮兵,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死伤惨重。
最前方的兵士,扔下了刺穿敌人身体的重型长矛,拿起了后方同伴递上的藤盾和大刀。藤盾密密麻麻的集结在一起,身后的战友在滕盾与藤盾之间架起了普通的长枪,然后再继续前冲,脚下倒着成片的尸体。
兵阵在战斗的一开始就起到了极大的效果,然而随着战场的推进,要想保持兵阵不会变形,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大的方阵逐渐变得散乱,一些小的方阵也被蛮族猛士带队击穿。虽然如此,却仍然有大半的小方阵强行保持着阵形,在混乱中有效的杀伤敌人。
密密麻麻的杀戮,鲜血一波又一波的翻滚,混乱的局面下,相持的焦灼点却在往蛮军营寨那一边一点一点的推进。
后方的蒙郁陡然挥手,身边鼓声密集,营寨右侧,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划了个弧形,往宁家军的后方刺去。
眼看着敌方骑兵主力出动,宁江也同样下了命令,左侧山上,岳青同样率着骑兵主力,利用斜坡的坡度,后发先至,冲击蛮军铁骑的腰际。
虽然锋线的接触,通过兵阵占据着相当大的优势,但是宁江并没有多少喜色。兵阵对士兵的要求极高,那结成两个大方阵的七千多名士兵,已经是他所能够挑选出的精兵中的精兵,虽然宁家军的步兵有数万之众,但这七千人基本上可以认为是步兵主力。
然而蛮族的惯用战术,冲在最前方的,往往都是不被重用的、最底层的兵士,(.cm)而这些兵士往往又会驱赶着比他们还弱的降兵又或华夏老百姓冲击敌阵。通过相对较弱、打下手的蛮兵在锋线形成僵持,再通过骑兵精锐侧袭,打乱对手的队形,锋线的蛮兵趁机推进,这是蛮族屡试不爽的战术。
“以正合,以奇胜”虽然是孙子兵法里的名句,但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宁江所知的另外一个世界,都是由北方的蛮胡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蛮胡的骑兵,的确是有利于发挥这种战术所需要的机动性。
锋线正面冲撞形成的优势,对于其他华夏军来说,几乎已经可称作奇迹,毕竟,这可是在野地里与蛮军的大规模交锋。但是对宁江来说,这种优势的形成,说到底还只是以上驷对下驷,如果以精心挑选出来的七千精兵组成的兵阵,对上蛮军最底层的蛮兵,连这种优势都没有,那这支军队这几个月的苦练真的是白做了。
岳青手提长枪,一马当先,利用下山时的冲刺以及顺风的优势,在那支蛮骑从侧面刺入己方的步兵大阵之前,成功的冲入蛮骑主力的侧翼,紧接着便是一场人仰马翻的大厮杀,铁蹄滚滚,战马嘶鸣,不断被挑飞、被刺落、被砸翻的人影中,两股死亡的阴影争相收割着对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