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们当时没看到商业局那帮人的嘴脸啊!”
“怎么说?”
“你想好几百人把百货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后还被市长勒令干脆对外承包。≤≤,这事儿刚出的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去要求承包百货大楼了。这可是百货大楼!商业局张嘴要了五十万的年承包费用,据说对方连个磕巴都没打,当场就交钱签协议了。”
“哦,我说呢,怪不得今天百货大楼就没开门。承包这人是什么来头,好家伙五十万啊!”
“这个,光听说是新科公司的工人,听说还是一线的操作工人和维修工。”
“那哪来这么多钱!”
“借的呗,建设银行给贷款了。”
“嚯,那这人可真是够有本事的,这么多钱都敢借。”
“可不是?”
“不过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承包人当场宣布,百货大楼原有职工全部退回商业局。有愿意留在百货大楼继续工作的,必须重新考核竞聘上岗!嘿,这帮售货员大爷,也有今天!”
“这可太解气了!往日里买东西,可没少受他们的闲气,总算有人治他们了!”
“是啊,你想这人可是花了五十万承包的百货大楼,生意不好亏的是谁的钱?对吧?以后咱们去百货大楼,再有态度不好的,不用二话,直接投诉他们!”
“对!可得给他们点厉害的看看!”
类似这样的对话几乎是在不经意间,就悄然的传遍了绣城。全绣城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百货大楼的门前,等待着它重新开张,看看那些曾经颐指气使的售货员,是不是还敢像过去那么张扬。
要说真是自作自受,若不是供销系统几十年如一日的被人诟病服务态度。也断然不会落入到这样的境地。
毕竟这是绣城第一个承包案例,正常来说,承包人将整个单位的职工都打包退回,至少是要重新竞聘上岗,非得踩到工人心里那根高压线不可。但既然倒霉的是往日看不惯的售货员,绝大多数人不仅没有感同身受。甚至还觉得有些解气。
只是让绣城市民们有些吃惊的是,百货大楼这一关门,愣是就关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当然,一方面是重新召集人手、组织团队需要时间,另一方面则是百货大楼对外宣布,正在进行重新装修。
巨大的脚手架搭起来,施工方几乎是“奢侈”的用一块红布将整个百货大楼都包裹了起来。红布外面正对中央大街的一面上,就是几个大字:百货大楼重新开业倒计时,28天、27、26、25……
在这条绣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几乎是全绣城人都看到过这个倒计时。只看一车车的材料拉近去,百货大楼里面传来日夜不停的施工声音。可要问这正在重新装修的百货大楼,最后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好奇的种子在人群中种下,百货大楼重新装修几乎成了十二月绣城人最关心的话题。
然而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百货大楼被承包改建,意义绝非只是这么简单。
胡文海的棋局上,这其实是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如果说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最关键的一点不同。那肯定就是,八十年代的经济计划性仍然是非常强大的一面。
九十年代。制约人们购买的只是金钱。八十年代要解决的问题,还有一个就是计划指标。
老百姓买东西,钱、票缺一不可。单位进货、出货,计划配额至关重要。
从1981年以来,中国就对部分生产资料实行了有计划的价格双轨制,逐步放开了一部分商品的计划外价格控制。1984年规定工业生产资料的超产部分可在加价20以内出售。1985年取消了原订不高于20的规定,超产部分允许按市场价格出售。
可是在市场上,计划内商品仍然是极其重要的一种资源。因为不是所有商品都能超产,也不是所有超产商品都能让人随意购买。在八十年代,采购科是和销售科同样重要的企业部门。原因就是很多时候有钱也买不到商品!对于倒爷横行的八十年代,能用计划外商品的价格买到计划内商品,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了。
而百货大楼虽然被个人承包,但是根子上,它仍然还是一个国家单位。既然是国家单位,那它就有一种极为珍贵的资源,那就是计划内的采购权。
可别小看这个权力,没有它,那就只能看其他企业的脸色去买计划外超产的商品,还不一定能买得到。很多乡镇集体企业,手上拿着钱,却根本采购不到生产需要的材料。
二十年后,红豆集团董事长周耀庭回忆这段历史,在中央电视台的专题采访里,公然拿大嘴巴抽价格双轨制的脸。他对着镜头说,“国营企业是老大哥,乡镇企业不是小弟弟,乡镇企业是私生子。那个时候,我们乡镇企业得到的是私生子的待遇。”
“红豆发展起来,国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公斤的柴油,一公斤的棉纱,从来没有任何计划内的原料。1985年、1986年前后,纺织企业原料极其紧张,不少工厂都断餐了,我们企业做外贸没有棉纱,想到市里的部门去争取一些。回答当然是没有,因为你们是乡镇企业,不可能给一公斤棉纱。”
当时国家为了保护体制内的国企,曾经出台过非常严厉的禁令。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耐用消费品的批发业务,只能由国营单位经营,不准套购就地转手加价倒卖,不准倒卖计划供应票证,不准任意提价,不准以任何形式索取额外收入,对投机倒把者,要坚决制止严厉打击。
结果倒也真是清退了绝大多数的倒爷。但这些被禁令吓跑的都是什么人?只是没有社会背景的人,空出来的市场空间,肥了什么人自不必说。
胡文海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拿下百货大楼,倒是有八分之八十的原因,是看中了它那个国企背景的“公章”。
八十年代的供应短缺,没有这么一枚公章。甚至连计划外产品还未必能买的到。有了这个权力,百货大楼手上就有了计划内的采购份额,用计划外的价格购买超产商品,也就算得上是理直气壮了。
不过事情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这边胡虎和路大明入手百货大楼刚有眉目,另一边胡胜利成立东风速递公司又冒出了阻力。
“绣城铁路局驳了你的提案?为什么?你没说,这个三产能够大量解决铁路职工家属的就业问题?”
胡文海有些惊讶的看着胡胜利,实在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却被铁路局的人给打了回来。
“说了。”胡胜利一脸的沮丧,摇头苦笑:“其实真说起来,根子不在这个这个事情,而是在我啊!”
“小叔你的资历问题?”胡文海心下了然,一点就透。
“差不多吧,也不光是资历问题。”胡胜利叹了口气,说道:“这里面事情复杂的很,我的资历是一方面。毕竟刚工作没多长时间,三产公司的事情我来提上面肯定有顾虑。除此之外。虽然是三产公司,但毕竟还是有级别的。我即使是大学生,可也没有这么快就当领导的道理。上面对我们的计划也有些意见,认为我们提出的路线不太现实……”
胡文海摆手,打断了胡胜利的话,直视他问道:“小叔。究竟是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和我直说?”
胡胜利愣了一下,最后才僵硬的点了点头:“在局里征求意见的时候,我的领导评价不过关。”
“你们领导对你有意见?”
胡胜利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是也不是。我一个科员,他对我能有什么意见?之前我就提过三产和盘活资产存量的事情。我们领导始终都是反对意见,原因很简单,他是怕引火烧身。咱们这个方案如果实行顺利,最后很可能会对铁路托运系统形成竞争吧?”
“对,不仅是竞争。”胡文海若有所思:“实际上如果我们能够搭建起来这个体系,整个铁路货运系统都会受到影响。至于托运,很可能干脆就被我们给吞并……”
胡文海没说出来的设想,铁路系统如果能够提供更大的运量和更灵活的配货方式,受到影响的可不仅是铁路的货运系统,而是整个中国的物流系统。铁路比历史上更迅速的大发展,必然会影响到的公路运输生态。
“没错。”胡胜利嘿了一声,点头:“其实我们铁道部还是很有改革动力的,从1980年就实行了多种经济责任制,现在各单位对经营成果是要承担经济责任的,而不是过去那种一切凭计划运作的方式。咱们这个计划实施起来,虽然表面上看绣城铁路分局的收入会有一定提升,可这是抽了堤内的水来浇堤外的地。”
他脸色严肃,仔细的给胡文海解释道:“托运和货运系统现在的内部清算价实际是和成本严重背离的,利润主要集中在分局,而不是站段。路局给站段留利水平很低,分局收走了站段的绝大多数利润,起了一个平均再分配的作用,这里面涉及很大的利益。可如果我们的速递系统搞出来,站段搞三产的利润分局还有什么立场征收?这威胁到了分局自身的权力地位!”
“嘿,我明白了!”
胡文海点头,虽然还有点迷糊,但总算是大约搞懂了这里面的道理。
说到底,他这个三产方案主要依托的是站段展开业务,那么由各站段自行组织基层队伍就是最合适的方案了。后世那么多快递公司,也只有顺风是自己开发当地的业务团队,其他的快递公司都是搞加盟承包制,将各地的快递业务交给当地人去做。
可站段掌握了三产的业务能力,最先威胁的就是目前铁路体制内正在实行的集中再分配模式。现在这个模式,分局的权力很大,利益自然也就最多。要打破这个局面。虽然发展速递三产会带来更大的收益,可分局看到的却是自己权力的流失。
胡文海眉头紧皱,对铁路系统的不了解,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目前看来,指望分局能够通过通勤包干的请求,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小叔。我想再试一试。”
胡文海低头想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来,虽然皱着眉头,但并没有就此打了退堂鼓:“你能不能安排我,和你们分局的领导见一面?我觉得还是再努力一下,取得分局的支持,对这个计划非常重要。”
没有绣城铁路分局的支持,最大的问题就是拿不到通勤列车的承包权。除非是一个站段、一个站段的去谈,可这样一来。方案执行的难度简直增加了一百倍不止。
胡胜利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文海你在绣城的名声,见一面我想还是没问题的。”
绣城铁路分局虽然不受绣城管辖,但毕竟还坐在绣城的地面上。对于可以在绣城“横着走”的胡文海,多少还要卖些面子。
胡胜利的沟通果然很快就有了消息,听闻是新科公司的胡文海,绣城铁路分局的人很痛快就答应了这次见面。
要说绣城铁路分局,那在全国铁路系统上都是有名的存在。八十年代。绣城铁路分局的职工人数高达八万人,全绣城就没有一个单位比铁路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了。整个绣城被一条穿城而过的铁路分为南北两个城区。铁路拥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市场等一切社会功能,绣城铁路号称是“铁半城”,半座城市都和铁路拉的上关系。
作为近年绣城风头一时无两的新科公司,绣城铁路分局对胡文海可谓是闻名已久了。
“这位就是小胡同志了吧?”一个穿着老式中山装的五十多岁男人,上下将胡文海的样子打量了一番,不由亲切的笑着迎了上来。
“这是我们分局的刘局长。刘局长,这就是新科公司的老板胡文海了。”
“刘局长您好。”胡文海主动伸出手来,脸上带着笑容,也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哎呀,真是久闻胡总的大名了!”刘局长用力的晃了晃胡文海的手。转头看向胡胜利,又说道:“我说胜利你这个同志,怎么不早说和咱们绣城新科的胡总是亲戚,怕我们占你们老胡家便宜是不是?咱们铁路是那样的单位嘛!”
“呵呵,局长您开玩笑了,我这不是参加工作也没多久。文海虽然叫我一声小叔,但关系早就出了三服,挂嘴上不合适。”
“也对,也对!”刘局长哈哈笑着,前面带路:“难得胡胜利同志能这么沉得住气,看来以后还要给你多加点担子才是!”
刘局长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门里是一个装修并不怎么讲究的小房间,大概也就是十多平方米的样子。老旧的办公桌椅和沙发,除此之外办公室里只有一个铁皮文件柜。地面是被常年蹭出镜面的水泥地,墙上是有些斑驳的涂料墙,窗户是有些年头的木头窗,窗帘是有些掉色的麻布帘。
如果单看这件办公室的布置,刘局长大概应该是一个并不讲究享受的“清官”吧。
办公室里一早已经有两人坐在沙发上了,见到有人推门进来,沙发上的两人连忙站起身来。
“哦,这是我们绣城分局调度所的王所长和运输科的齐科长,我特别让他们也过来听听胡总的高见,胡总不会有意见吧?”
胡文海脸上露出笑容,和这二人也握了握手,连连笑道:“没问题,当然没有问题。”
不过他话是这么说,可目光还是在调度所的王所长的脸上多停留了两秒钟。这个王所长,正是胡胜利的顶头上司,一票否决了他三产包干的提案。
结合刘局长之前要给胡胜利压担子的说法,嘿嘿,果然是会无好会。
“胡总快请坐吧,环境不太好,你多包涵。”
刘局长殷勤的亲自为胡文海和胡胜利倒了杯茶水,看的出来,连茶叶也并不是什么好茶。
胡文海双手接过茶杯,嗨了一声,笑道:“刘局太客气,快别张罗了,不然我都要坐不住了。”
“哈哈,那好,咱们谈工作!”
“我得先感谢刘局给我这个机会,能够让我们双方坐下来好好交流一下双方的想法。关于三产速递公司的提案,想必我小叔的计划书大家都看过了……”
“我是看过了,你们俩呢?看过了没有?”刘局长带头点头,问向王所长和齐科长。
“看过了,我们也都看过了。”两人齐齐露出笑脸。
“我想这个提案的具体内容,各位应该都很清楚了。那咱们就来谈谈具体的问题吧,不瞒各位领导说,我今年不过才二十岁,对社会上的一些规矩和门道不是太了解。主要是有点想法,就想着能不能试试。过去那些成功,咱们就不说它了,侥幸都还算是做成了。大概是我对铁路系统不太了解,这个提案本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者各位领导有什么顾虑,我想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得到分局的认可呢?”
人有倚老卖老,胡文海这年轻也是一大优势,干脆倚小卖小了。开诚布公的直说自己没社会经验,大家就别讲什么潜规则,拿出你们肚子里的真实想法来吧!
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打了分局这几个人的一个措手不及。第一次的,刘局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起来,转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属下使着眼色。
这种正面交锋的角色,显然不可能让刘局长亲自出面。得罪人的事情让手下去做,这本来就是他让王所长和齐科长在这里的原因。如果两方关系弄的紧张了,他还可以以局长的身份有个回旋的余地。
“啊,是这么回事。”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胡胜利的顶头上司王所长,通勤包干倒也紧扣了调度所挖掘运输潜力,压缩运输成本,提高运输效率和效益的本职工作了。
“经过我们的研究呢,认为有两点不太合适。一个是胡胜利同志要承包通勤列车,那就只能去三产任职了。不过呢,我个人认为胜利同志这样的优秀职工,去三产实在是有些浪费。本来组织上正在考虑,明年准备给他加加担子,在分局或者下面的站段做两年基层领导,积攒一些工作经验,然后还有责任更重的岗位在等着他。现在国家不是正在提倡领导干部年轻化嘛,胡胜利同志的年纪轻、学历高,这样的同志我们不培养,那要培养谁呢?”
“嗯,说的有道理啊!”刘局长不住的点着头,像是非常满意王所长的回答:“我看过胡胜利同志的档案了,确实是个值得培养的好同志。在学校的时候,胡胜利同志的学习成绩就名列前茅,还积极参与了学生自我管理的工作,可以说有着丰富的管理经验嘛!像这样的同志,我们确实应该大力培养!”
虽然听到的都是夸赞的声音,但胡胜利的却没有丁点笑意,反而是满脸严肃。显然,胡文海的出现,多少还是有些作用。但这个作用并不足以让他的提案通过,但却能改变他在铁路系统的的命运。
刘局长和王所长两人的话绝不是敷衍他们,正相反,这是交易的条件。胡文海放弃通勤包干的方案,换胡胜利的仕途一帆风顺。
“刘局、王所,两位领导。”抢在胡文海说话之前,胡胜利就先发出了声音:“我个人前途无所谓,您们愿意培养我,还是说像之前一样冷藏我都好。我们搞的这个通勤三产包干,并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为了帮更多的人解决工作问题!如果你们能通过三产包干的提案,让我现在立刻辞职都行!”
好吧,胡文海张了张嘴,没有把打圆场的话说出来。看来自己这个小叔,这个脾气性格,还真是不适合在体制内发展啊!与其让他勉强留下来,还真是不如外面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