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初任少府丞,对于公事还不熟悉,加上上司孔融趁机放羊,任何公文都“交丞议处”,就忙得他焦头烂额的,连续两个休沐日都不能回家。不过好在腊日就快到了,腊日以后就是正旦,连在一起就是个“春节大长假”,可以名正言顺地抛下所有公务,封衙不听政。
所以放假前一天,也就是腊日前两天的酉日,是勋早早地就下班了,打算先去司空府上拜个早年,然后就回家去睡上一整天。他乘车走在许都整洁的街道上,不禁心说孔融还是挺有两把刷子的嘛,这新都的建设就比袁涣主持的时候要快得多,并非只会吟诗作文外加嘲讽他人的书呆子。可是你有这本事,为啥不肯好好运用,而要犯懒呢?就你这德性,还指望曹操重用你吗?
正这么想着,忽见前面驶来一辆牛车,见了自己也不避道,就这么直迎着过来了。给是勋驾车的仆佣不禁怒道:“是何等人,安敢不避?”是勋心说我做成阳令那会儿,要是有车胆敢不避,那就当场叫人去掀翻了,揪出乘客来暴捶一顿,可如今不同,这是在许都唉,随便扔块砖头就能打到一位二千石,而我才是比千石……虽然那不是公车,但说不定是什么高官显宦的家眷,咱还是别托大,他不避我,我避避他,也不见得就丢脸了。
当下拍拍驭者的肩头,要他拐进条小巷去暂避。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就见前面的牛车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小跑两步,到了是勋的车前,毕恭毕敬地作揖道:“敢问可是少府丞是君的车乘吗?”是勋扶轼站起身:“某正是是勋,尊驾是?”车夫答道:“我家主人乃故左中郎将蔡公之女,敢请是君移步相顾。”
哦,原来是蔡文姬啊。是勋心说自打来了许都,我倒是还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既是文姬相邀,那便过去见她一面吧。
于是跳下车,跟着那名车夫前往,到得车厢前,只见厢帘挑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玉面来。是勋心说你肯定化过妆了,这就比当日在偃师城内初见,要漂亮得多啊……嗯,也说不定是最近饮食比较好,加上不再担惊受怕,所以才光彩胜昔。
他才刚拱手想要作揖。蔡琰却跪在车上稽首,并且先开了口:“妾前得是先生相救,一向未有机会答报。腊日将至,欲设一小宴款待先生,不知先生肯俯允否?”是勋心说怎么的,女作家请吃饭?那哪有不去的道理啊?急忙躬下身去:“不敢受谢。虽然,夫……女公子盛情难却。勋只得叨扰。”当下说定了明天朝食请客,蔡琰又指点了自家的方位,然后才告别分手。
等到了曹操府上,是勋就把这事儿跟曹操说了,顺便探问蔡琰的近况。曹操说自从宏辅你把她从匈奴军中救了出来,交给我以后,我就带她来了许都,安排府邸居住。最近我还派了些人手去帮忙。请她把蔡中郎的遗稿都默写出来——“明日宏辅既往赴宴,便可先睹,操甚妒也。”说着话捻着胡子“哈哈”大笑。
是勋忙了好几天了,本来想回家就倒头大睡的,可是偏偏就是睡不大着。想着明日的宴会,主人那不仅仅是“文艺女青年”啊,还是正牌的“女作家”甚至可以说是这时代的“女文豪”啊。要是问出点儿什么深奥问题来,不巧揭穿了自己“文抄公”的真面目,那可怎么办?当时自己随口答应了,现在却又犹豫。只是犹豫归犹豫,真要临时变卦不去吧,却又有点儿舍不得……
这是怎么了?想那蔡文姬貌不甚美,又可能比自己还大着一两岁,自己对她应该没啥妄想啊。要说是出于自己对名女人的崇敬吧……自己这一世也已经过了崇拜名人的青葱时光了……
可是他第二天到了蔡琰府上,这才知道,敢情所请的并非自己一人,还有一个王粲王仲宣。转念想想也是,蔡琰是孀居之妇,就算她跟卫家断绝了恩义,那也是未适之女,在家中宴请一个男人,瓜田李下,诸多不便,多请一个,闲话就要少得多啦。
王粲跟蔡家是世交,跟是勋也交情不浅,有他在宴中,是勋和蔡琰对起话来,也就更加自然了。蔡琰先千恩万谢了是勋的搭救,等酒菜上来,就端起杯子:“妾不惯饮酒,止此一杯,为是先生寿。”等干了酒,就转过头去:“仲宣,要请你多敬是先生几杯了。”
是勋说:“令尊的道德、文章,勋素所仰慕也,能在匈奴军中救下其女公子,此丈夫必为之事,安敢受谢?女公子不必如此客气,称呼某的名字便可。”
蔡琰笑道:“妾似痴长几岁,如此便不恭,称君为宏辅了——听闻宏辅亦雅擅诗文,前在御前作‘但愿人长久’之诗,名传都畿,不知近日可有佳构否?”
是勋心说来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不愿意在蔡文姬面前肆意抄诗,干脆摇摇头:“公务繁冗,近日便无诗兴……勋今劳于刀笔之间,恐将与诗绝缘矣。”
“是何言欤?”王粲表示反对,“宏辅前使宛城,又赴华阴,千里之途,尽见名山大川,何云‘劳于刀笔之间’?宏辅若不能为诗,则我等安居许下者,更不敢言诗矣。”
是勋心说你不敢言诗就对了。在原本的历史上,你诗歌创作的高峰期就是窝在荆州,寄刘表篱下的那段时间,如今我帮你把那段蹉跎岁月给一刀砍了,说不定你的诗文成就就要因此而降一个档次。
他想着想着,不自禁地就说出口来:“史迁有云:‘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正所谓‘诗穷而后工’,今我等得司空所重,以兴邦为任,恐于诗文一道,将日行而渐远者矣。”
他心里说日行渐远正好,反正我已经抱上了曹操的粗腿,不必要再靠诗文扬名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是郎才尽’。但是王粲听了这话,就不禁皱起了眉头,有点儿小郁闷:“粲居于司空府中,案牍劳形,果如宏辅所言,诗兴渐远矣。前此南征袁术,又不得从,且待来年再动兵时,必要随于军中,于长枪大戟之间,以求文思也。”
王粲所说的“前此南征袁术”,是在是勋前往宛城的时候,曹操派曹仁、太史慈、夏侯惇、曹纯等将,分道南下,渡过淮水,基本上占据了整个庐江郡。袁术吓破了胆,不敢来战,只是一封封书信往江东送,要孙策渡江应援。其实倘若他言辞谦恭一些,“小霸王”虽受朝廷之官,终究却不过情面,就可能装模作样地调调兵,以威胁曹军侧翼。但袁术还是一副君主对臣下的臭美嘴脸,书信的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孙策瞧着就腻味,干脆借口正忙着收取吴郡呢,理都不理。
就此堂堂的袁公路蜷曲于小小的九江郡内,再无振作的可能。是勋估摸着,这回那家伙不敢再称帝了吧?也算是我救了你,让你即便死了,名声也不会太臭。
王粲坦承自己最近诗兴不佳,所以想要下回跟随曹操出征,好去战阵之上找灵感。是勋就劝他啦:“大丈夫当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诗文终为小道。况古来以诗名传世之人,安有不穷蹙艰险者乎?适才所诵史迁《报仁安书》中语,正此意也。”
王粲说啦,那是因为屈原他们没能遇见明主——“如曹公恢弘广度,似你我必不会见囚、见放,而不得施展才智也。”是勋心说别你我,你就是文学侍从之士的命,我如今可想着更进一步,爬得再高一点儿哪。
“始皇岂非雄主乎?而韩非终不能得全首级;孝文皇帝岂非明君乎?而贾生(贾谊)不免贬为王国傅。诗文使人清高,然至清则必为时俗所讥,千夫所指,得无落魄乎?”那些文学之士所以当不了大官儿,或者是遭人陷害,都是因为不合流俗,IQ高而EQ低,你可别跟他们似的,最后落个没下场。
王粲有点儿不以为然,但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蔡琰先说话了:“宏辅所言是也。即以先父论,一生执其董道,而不识变通,故为朝廷所贬,为董贼所挟,复为王允所害。其节固至高也,奈何亲人思来,不觉潸然……”说着话,不禁淌下了几滴清泪。
看到蔡琰落泪,是勋和王粲两个都慌了,赶紧解劝。是勋说:“不合使女公子念及先人,勋之过也,当自罚三杯。”王粲赶紧转换话题,说:“闻曹公语,使女公子默写中郎遗文,不知已有多少?粲愿先睹为快。”
蔡琰轻轻抬起袖子来,就在眼睑下面把泪水给接住,吸掉了,仪态之端庄,真是看得是勋自惭形秽。是勋心说这般奇女子,便应当有个好的归宿,陆小曼要嫁徐志摩、林徽因要嫁梁思成、李清照要嫁赵明诚、王宝钏要嫁薛平贵……好吧,最后那个是胡扯——总之,便不知蔡文姬的下场如何了?难道在这一世还要嫁给董祀吗?史上无一字为传,建安十二年以后还做屯田都尉这种小官儿,那董祀又算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