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郑宾客司司官傅为霖闭目坐在骡车里,车外的护卫有两圈,内圈八人乃是郑军的打扮,而外圈三百人则各个剃光了前额留着难看的金钱鼠尾巴。虽然在群敌的包围之中,但傅为霖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而是十余年前他就代表过朱锦出使过同一个目的地,有了前次的经验,眼前的小阵仗自然不在他眼中。
车突然停了下来,驾车的亲随报告着:“大人,苏大人请大人出来叙话。”
所谓苏大人是康亲王杰书再一次派到思明议和的使者中书苏矿,这些天两个人一路同行,虽然各为其主,但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苏兄!”傅为霖从骡车里钻了出来,随意的扫了扫周围,只见道路的一旁有一棵十几围的榕树,其枝头上还显著的插着一面酒招,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天可真热啊!”
“是啊,”苏矿用手巾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指了指酒招。“正好看到了,喝一碗歇歇脚。”
“好啊!”傅为霖欣然领命,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在搞什么名堂,但他任务是尽可能的拖延清军进攻海澄和思明的时间,现而今对方能主动配合,他自然无不应诺。“不过有酒无菜可不行,让店家整些好吃的,余与苏兄唱和一番。”
“别,别!”苏矿忙求饶着。“傅兄大才,这附庸风雅之举小弟纯属外行,咱们喝酒、聊天不做诗。”傅为霖哈哈一笑,于是两人迈步走了过去,早有领头的千总安排好了一切,等两人坐下,酒水和吃食已经摆了上来。“尔等也去喝一点解解渴,不过不要误事。”千总欢天喜地的退了下去,苏矿随即抓起酒坛给傅为霖倒满。“这就酒肆,余去厦门的时候曾经路过,酒水还是略有风味的。”
傅为霖品了品,微微颔首:“确实不差,虽比不得绍兴女儿红、状元红那般糯滑回甘,但一口余香,在此荒郊野地也算是难得的解暑佳品了,来,余先干为敬!”
两个人一饮而尽,随即各自夹了两口菜放入口中慢嚼,由于是路边摊,也没有什么好菜,半只白斩的山鸡,一窝熏香扑鼻的狗肉,一碟醋渍的野姜,一盘时鲜水芹,两荤两素倒也不比名城大域的酒楼卖相差了。
“傅兄,听说贵方对战守尚存分议?”吃了口菜,有扯了些闲话,今天这幕道左野谈的戏肉就来了。“有这事吗?”
“苏兄从哪打听到的消息。”傅为霖作出很吃惊的样子,但出乎苏矿意料的满口承认下来。“好本事啊,连本藩内情都知道,没错,本藩世孙曾倡言弃守海澄和思明,甚至琼州也要撤回东宁,只是武平伯刘国轩大人一力谏阻,所以王上便不再动摇。”
“武平伯刘国轩不过是个武夫,所谓功名马上取,他不主张撤军是必然的。”肥胖的苏矿又擦了擦头上渗出的汗水。“倒是贵方世子有这个大勇气大胆识却很难得啊,听说,最近迎娶了陈永华大人的女儿。”
“是啊,”傅为霖慢慢逗着苏矿。“陈总制使对世孙多有教导,世孙得其支助才能稳定东宁,甚至这次世孙来信建言王上都是托陈总制使亲来思明的。”其实这些都不算秘密,苏矿能知道郑克臧成亲娶的是陈永华的女儿,就一定也会知道明郑内部对战和的分歧。“不过,这次却是世孙走了眼,若不是刘大人坚持,哪有今天余跟苏兄把酒言欢这一幕呢。”
苏矿举碗用饮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不过一口酒下去,他的眼珠一转,另一个问题张口就来:“刘国轩大人集美一夜筑城好是了得,听说是用了什么水泥,水泥是什么东西,傅兄可否替余开解一番呢?”
“水泥是什么,余也不知道,”别说傅为霖真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吐实的。“当年试制成功之后,陈总制使和先右提督、工官杨贤老大人曾联名下过一道命令,不准外泄水泥的工艺,所以苏兄是问道于盲了。”苏矿这个目的也没有达到,正在郁闷中,就听傅为霖反问道。“别光说本藩的事啊,苏兄,余怎么听说,关于和本藩议和,贵方也颇多分歧?”
“谁说不是啊!”苏矿也叹了口气。“现在福建官场上虽说以康亲王为首,可是姚启圣那老家伙可不甘心把招降贵方的泼天功劳拱手让给王爷,这不,上窜下跳,准备着从中分润一二,不过傅兄放心,阖省文武都站在王爷这边。”说到这,苏矿压低了声音。“封界令,封界令断了多少人的财路,那姚启圣就是一孤家寡人。”
傅为霖捡起一块野姜在嘴里咀嚼着,辛辣的味道直冲上来,让他的脑子一片清明,他仔细的分析着苏矿这番话的真伪,最后得出结论,封界令的确是把双刃刀,让清郑双方都异常难受,但这并非是问题的关键。
“康亲王总归是要回京的,要是姚启圣一直在居间搅合,余就怕这次又是无功而返呢。”
“王爷也想让他滚蛋,可是。”苏矿的声音还是很低,仿佛怕被边上的绿营兵听到一样。“可是,姚某人圣眷未衰,不好轻易动手啊,所以,傅兄,余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此番和议能定下来就定下来,省得王爷回京后,大家撕破面皮就难看了。”傅为霖还没有回话,突然道路的一头传来快马疾驰的声音,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一名清军骑手,直奔而来。“傅兄,不必担心。”苏矿解说着。“大约是余派去兴化通传的人回来了。”
说话间骑手已经看到两人的位置,直驰而来,在还有不到十步的地方才勒住马,随即滚到两人的面前:“启禀大人,小的到兴化报备,吴抚院、丁藩台各派家人、幕僚已经迎候多时了,请大人急速上路。”
“你看,余可是说错了。”苏矿冲着傅为霖显摆着,仿佛两位大员能这么做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一样。“两位大人可都盼着早点和议成功,好化干戈为玉帛,与百姓修养生息呢。”
清初巡抚以民政为主兼领军事,总督以军事为主兼领民政,双方虽然品级上有所差别,但事实上并无隶属关系,更有甚者就如藩臬对巡抚的制约一样,巡抚对总督也起制衡作用,因此,姚启圣在双方和谈中并非不可或缺的一环。
苏矿又指了指两人的来路:“一路上府县的招待为什么如此恭谨,不也是这个道理嘛。”
似乎觉得自己的说辞还不够刺激傅为霖的,苏矿便故意用一种悲天悯的架势拿腔拿调的说着:“傅兄,这担子可是不轻啊!”
不轻?傅为霖暗自嘲笑着,双方都是牵线木偶,自己固然一举一动要听思明的,而清廷方面真正能做主的,恐怕康亲王杰书也不敢说如此的大话,又来的哪门子的重担不轻。不过,苏矿要演戏,傅为霖自然要陪在一起唱念做打,因此他眼里故意露出一丝迷茫来。
“傅兄,你看,几位大人的使者都等着呢,”看到傅为霖听了自己的话若有所思的样子,苏矿心里美的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只不过兴化城里还有地位比他高的人正等着,所以他不得不出言催促。“是不是喝完这杯咱们继续上路啊。”
“啊!”傅为霖作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好,好,上路,这就上路••••••”
永历三十年(康熙十八年),傅为霖赴福州进行的谈判是郑清两方自郑成功时代开始到现在的第十三次谈判。在这次谈判中,傅为霖代表明郑方面继续要求保留思明和海澄两地,并表示“区区海澄,议成之后为彼此公所。若康亲王在闽,藩主并行往来;亲王回京,各设官往来”,为此明郑方面愿意“年纳东西两洋饷六万两”。
对此原本坚持“郑方释甲东归,海岛归还朝廷,则可以澎湖为界,通商贸易,并照朝鲜事例,代为愿请,永为世好”的康亲王有些拿捏不定了,并不想在福建这个燥热多湿的地方久待的杰书以海澄乃系闽地,公所也归闽省所管为由把问题推给了省方。
矛盾转交到了姚启圣和一干闽省官员手中,原本被排斥在谈判之外的姚启圣便顺势提出强硬的主张“寸土属王,谁敢将版图封疆轻议作公所?”,这个论调一出,阖省官员哑口无言,至此双方的谈判再度宣告破裂。
“大人,外面送来一张帖子,”傅为霖的护卫面色有异的把手中的名柬递了过去。“是福建总督姚启圣的,”傅为霖一愣,就听护卫继续道。“留帖子的人说,姚启圣请大人今夜过府饮宴,还说务必请大人一定去。”
“知道了。”傅为霖捏着帖子喝退护卫。“你先下去吧。”
“大人!”护卫却没有退下,反而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要说?”傅为霖看着对方。“直说无妨,此地余不信你还能信哪个!”
“大人,小的以为不能去,那姚启圣一面拒绝与本藩和谈,一面又邀大人去吃酒,必定另有图谋,万一••••••”
“万一传回了思明,本官无法向王上交代是吧。”傅为霖轻笑起来。“当然要去,不去怎么知道他姚启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傅为霖站起来,走到护卫的面前,轻轻捶了捶他的胸。“放心,王上不是多疑之人,不会有事的。”护卫将信将疑的退了下去,傅为霖双手一背站在窗前自言自语着。“姚启圣,你这手是鸿门宴呢还是想招安,要真是招安,余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