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长安春明门城楼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望着那络绎不绝等着进城的人,望着更远处那依稀露出峥嵘巍峨顶端的大明宫,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半个月前,他才刚刚往这里来了一次,那时候曾经筹划过该怎样重回长安以谋大事。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回到潞州,后脚就传来了父亲染病的消息。还不等焦急万分的他设法运作,朝廷的圣旨就追了过来。
那圣旨别无他意,竟是解除了他潞州别驾的职务,召他回长安侍奉父亲。早知道如此,他那一趟长安城根本就是白跑,现在他人都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亲自处置?
“十七娘,这回我可是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低声感慨了一句,他轻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朝城门疾驰而去,后头几个护卫慌忙打马跟上。
落在最后的陈珞望着前头那个人影,心中百感交集。外头皆传李隆基风流倜傥拥美无数,但他跟着这位临淄郡王已经一年多了,看到更多的却是他和一众心腹商量大事,所议内容从朝堂到民间到军事无所不包。即便是他昔日在李重俊身边时,也不曾看到那个太子想得如此深远。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生出了一种念头。
若这位李三郎是大唐太子……甚至是大唐天子,这大唐天下必定不是如此光景!
再一次踏入相王第,李隆基不期然地回头,却看见门口巷子中那些奉命护卫的羽林军将士中很有几个生面孔,眉头顿时一皱。二月的天依旧寒冷,相王第中庭的那棵大槐树上光秃秃地全无半点绿色,再加上那些仆役的身上都穿着褐色的衣袍,于是更显出一种沉郁的格调来。踏入父亲的寝室前,他仰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是三郎回来了?”
才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个略显疲倦的声音,他连忙反手关上了门,疾步来到床榻前。拉开帷帐,他就看到李旦正半坐在那里,目光中流露着一种藏不住的欣慰,慌忙后退一步倒身下拜,语带哽咽地说:“父王,儿不孝,直到现在才赶回来……”
“好了好了,三郎你什么时候也学起这小儿女一套!”李旦轻轻拍了拍床板,语气平静地说,“你能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你看看你,不过是一年多不见,你就瘦了一圈,这做戏也不能像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算什么!”
李隆基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便撞上了李旦责怪的目光,登时讷讷难言。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只听父亲又叹息了一声。
“我当初被母后逼上了皇位,却苦了你们几个。你一直都是个有志气的,却为了我这个父亲只能韬光养晦流连花丛,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往家里带,只能夜夜纵情日日笙歌……唉,三郎,已经够了,只要我不管世事,别人未必一定要除我而后快,你也不必作出那幅样子来。你那个媳妇是晓事能干的,你也别让她面子上太难看了。”
听到最后,李隆基方才舒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只是知道他那些风流行径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知道他在纵情声色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谋划。这样就最好了,他并不愿意让性子恬淡的父亲知道那些背后的阴暗勾当,并不愿意让父亲知道某些事情为他担心,更不愿意因为父亲的谨慎懦弱而毁了他苦心的计划。
他宁可让父亲最终坐享其成!
“父王教诲,我记下了。”他轻轻握住了李旦的手,重重点了点头,“家和万事兴,我回去之后自然会对王宁说清楚。”
“那就好!”李旦这才释然,他一向喜爱这个能干早慧的儿子,但既然生在帝王家,他希望的不是李隆基能成才,而是希望其太太平平过完这一辈子,“待会裴郎会送药过来,你服侍我喝完药就先回去吧!对了,这些天多亏了裴郎在内照应,十七娘在外奔走,我这才能够安然在家养病,你得好好谢谢他们才是!”
话音刚落,就只听大门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李隆基回头一看,那赫然是端着木盘药碗的裴愿,旁边则是凌波。前者在这里他自是毫不意外,而对于凌波的动作迅捷,他却觉得叹为观止。
“我这才刚刚回来,十七娘你可真是耳目灵通。”
“你从潞州出发,从晋州蒲州一直到长安城,一举一动人家都有记录,你一进春明门我就得到消息了。”
凌波戏谑地反讽了一句,见相王李旦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她方才发觉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竟是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不能忽视的人物。此时,她也顾不上和李隆基多说什么,用眼神暗示裴愿上去奉药,谁知裴愿刚刚上前,李旦却摇了摇手。
“这几天已经让裴郎忙坏了,三郎既然回来,这些事情自然该由他这个儿子做。十七娘,如今我这个相王只能在这个大宅子里头做主,外头的事情就只有拜托你了。我也没什么谢礼,指不定你还要受人责难……”
“舅舅这是说哪里话呢!”凌波赶紧在床头坐下,软言安慰道,“舅舅当初为了裴家出了那么大的力,裴愿把你当父亲看待侍奉汤药也是应当的。至于我早就收了成器表哥的大笔谢礼,在别人看来我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哪里会受什么责难!”
“成器?”
李旦顿时更糊涂了。见凌波越说纰漏越多,李隆基只好上前打圆场,三两下编圆了一通谎话,又接过裴愿手中的药碗,一匙一匙地喂李旦喝药。没事情干的裴愿只能袖手旁观,看见凌波和李隆基趁李旦不注意时不时彼此一瞪眼一挑眉,仿佛是眉来眼去,但更像是吵架,他不禁心里很有些纳闷。
等到李旦合眼睡下,用眼神吵架吵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双双站起身来,这时才看见裴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凌波想到刚刚那些举动,面上顿时微微一红,李隆基就更尴尬了。好在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把裴愿拖出去后便双双拿乱七八糟的话题岔开——李隆基一面叙兄弟别情,感谢裴愿代他照顾父亲;凌波则是拉着裴愿的手说之前送的那匹野马终于产下了小崽子。总而言之,不消一会儿功夫,裴愿就忘记了刚才心中的疑惑。紧跟着,他想起前头尚有太医留下的医案,遂忙着说要去取,匆匆走了。
他这一走,凌波顿时恢复了那横眉冷对的表情:“当初你离开长安的时候只不过带了两个侍妾十几个护卫,这回来的时候居然美貌女子装满了五辆马车!你这么一走,潞州刺史的弹劾就到了!你可别和我说什么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可不信。如今你回了长安收敛些,我和小裴带回来的那三个人已经进了万骑,正在忠心耿耿地替你收拢人心,到时候你这好色名声一传开,谁还信你一心为国?”
这年头皇族子弟姬妾成群美女环绕原本就是最平常的事,就是驸马都尉也免不了寻花问柳,怎么到了她口中就成了了不得的罪过?什么时候,这风流成了恶名而不是善名?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对于这样的诘难,李隆基哪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惟有苦笑以对。
凌波话一出口就感到自己多事,见李隆基不辩白,她赶紧站起身道:“我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打探消息的,消息既然到手不便多留。据说宗楚客已经把手插进了羽林军飞骑,你让你那些人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把柄。”
裴愿拿着医案匆匆回来,正好看到凌波起身要走,连忙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小凌,李三哥刚刚回来,你不是说还有好些事情要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这么快就走?你……”
不等这愣小子把话说完,凌波便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医案扔给了李隆基,旋即拉着裴愿便往外头走,口中还不忘提高了声音教训道:“人家刚刚到长安,不回家去会会自己的娇妻美妾,反而和我们两个耗费时间?要商量事情什么时候不好商量,非得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以后说话的时候学会看眼色,别那么冒冒失失的。你啊,究竟要我说多久你才会明白……”
听着外头传来的那些声音,李隆基哪里还有心思看医案,脸上的苦笑就更重了。他喜欢的应该是那些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女人,应该是贤惠持家任劳任怨的女人,应该是那些婉转承欢妩媚天成的女人……可是,那隔墙传来的“悍妻训夫”似乎也别有一番情趣。
而此时此刻,兴庆坊临淄郡王第,面对丈夫从潞州带回来的十几个莺莺燕燕,纵使王宁从来以贤内助自居,也不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恼色——三郎究竟想干什么,不论什么出身的女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往家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