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池本为春秋古名,位于今之封丘县西南,左传,哀公十三年,“会单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
正是龙虎际会,风云叱吒,于今之黄池大会,也是本此古意,战况却也不减当年。
黄池古城已废,一片平阳,广被百里。
此刻百里平阳之上,万头攒动,既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也瞧不清他们是谁,但每一颗头颅的价值至少也在千金之上。
人头仰望,十三面辉煌的旗帜迎风招展于白云青天下,围着一座四丈高台,台上有烟云缭绕,如在云中。
梅四蟒指着一面锦帜黄旗笑道:“黄为正色,这种旗帜除了当今天下武林盟主少林之外,还有谁敢用?道家尚紫,紫色的旗帜便是武当,昆仑“天龙八式”威震天下,旗帜上也绣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来好不威风。”
俞佩玉瞧着一面以十色碎布缀成的旗帜,道:“这面旗帜想必就是贵帮的标志了。”
梅四蟒拊掌笑道:“咱们丐帮什么事都是穷凑合,别人制旗剩下来的材料,咱们拿来缝缝补补就成了,一个大钱都下必花。”
俞佩玉道:“贵帮红莲帮主不知在何处?在下亟欲拜见。”
梅四蟒道:“每面旗帜下,都有座帐篷,那便是帮主的歇息之处。”
分开人丛,走了过去,十个人见了他,倒有七个躬身含笑招呼。
俞佩玉暗暗忖道:“百年以来,丐帮竟能始终保持天下第一大帮之声名,门人弟子走出来,气派自与别人不同,这确非易事,想那红莲帮主,既要统率属下万千弟子,又要保持地位声威不坠,纵非三头六臂,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我足迹从来未涉江湖,又怎会认得这么样的人物。”
他越想越想下通,眼前已瞧见两座高达三丈的帐篷,帐篷之间相隔莫约二十丈,却有二、三十个少年男女,往复巡逻,神情虽然都是矫健英悍,装束打扮却各各不同,想来亦是自十三派弟子中选出之精华。
梅四蟒还未走过去,已有个紫衣道人迎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了俞佩玉一眼,躬身笑这:“梅老前辈此刻才来么?这位是……”
梅四蟒哈啥笑道:“好教道兄得知,这位就是敝帮帮主的佳宾,俞公子,那帖子……”
俞佩玉早已将请帖平举当胸,紫衣道人倒退三步,道:“请。”
大会之警戒竟是如此森严,当真令人难以擅越雷池一步,俞佩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确是个幸运儿,回首望去,此刻在外面巡游观望,无法入会的武林豪杰,少说也有一、两万人之多。
梅四蟒已走在帐篷外,躬身道:“上覆帮主,俞公子已来了。”
神情恭谨,再无丝毫嬉笑之态。
帐篷中一人笑道:“他只怕已等不及了,快请进来。”
俞佩玉委实已等下及要瞧瞧这位神秘的红莲帮主,梅四蟒方才掀开帐幕,他便已大步行了进去。
只见偌大的帐篷中,只摆着张破桌子,两条长板幌,与这帐篷本身之华丽,显得极是下衬。
一人正伏在桌上,也不知写些什么,俞佩玉只瞧见他那一头乱发,也瞧不见他面目,只得躬身道:“弟子俞佩玉拜见红莲帮主。”
那人抬头一笑,道:“俞兄还认得我么?”
只见他矮小枯瘦,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一双眼睛,却是亮如明星,仿佛一眼便已瞧穿你的心。
俞佩玉倒退半步,目定口呆,呐呐道:“足……足下便是红莲帮主?”
那人笑道:“红莲花,白莲藕,一根竹竿天下走。”
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竟赫然就是俞佩玉昨夜在檐下遇着的那又顽皮、又机伶的少年乞丐连红儿。
俞佩玉张口结舌,再也说下出话来,红莲花笑道:“你奇怪么?其实做帮主的,也不一定全是老头子,点苍掌门今年就未过三十,百花帮的帮主也只有二十多岁。”
俞佩玉道:“在下只是奇怪,在下与帮主素昧生平,帮主为何如此相助?”
红莲帮主大笑道:“没什么原因,只是瞧着你顺眼而已,你以后就会知道,江湖中怪人很多,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害你,也有人会莫名其妙地帮你忙。”
俞佩玉心头一动,长叹道:“不错……”
红莲帮主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着他,道:“何况瞧你神情,今日是否能入黄池之会,对你关系必定甚大。”
俞佩玉惨然道:“生死相关。”
红莲花道:“这就是了,既然有那许多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进去,你却不能进去,这岂非太不公平,天下的不平事,我都要管的。”
俞佩玉垂首道:“帮主仗义,在下感激不尽。”
红莲帮主突又含笑接道:“更何况你下久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那时咱们要请你来入会,却只怕请不到了。”
俞佩玉耸然抬头,失声道:“你……你知道……”
突听“轰”的一声巨响,响声过后,帐篷外便传来一阵丝竹菅弦之声,接着,一人大声道:“黄池之会开始,恭请各派本门人入座。”
语声宛若洪钟,远及四方。
红莲帮主挽起俞佩玉的手,走出帐篷,一面笑道:“历来做丐帮帮主的,不但要会管闲事,而且还得是个万事通,至于我是怎会知道这许多事,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十三座帐篷,合抱着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冠盖云集,天下武林豪杰中之精华,十中有八,全站在这里。
台上一具千斤铜鼎,缭绕的烟云,便是自鼎中发出来的,铜鼎两旁,有十三张紫檀交椅。
此刻椅子上已坐了八九个人,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白髯僧人,卓立在铜鼎前,身形矮小,但神情却重如泰山。
台下一丈外,也有三排紫檀交椅,椅上坐着的自也俱都是气度威严之武林长者,但第一排椅子却全是空着的,也不知是等谁来坐。
这些倨傲的武林高手们,居然也会虚位而待,礼让他人,这岂非怪事?
红莲花轻声笑道:“找可得上台唱戏去了,你只管找个位子坐下吧,有红帖子的就有位子,你若客气就是别人的福气了。”
俞佩玉方自寻了个位子坐下,红莲帮主已率领着六个丐帮弟子在乐声中缓缓走上高台的石阶,那洪钟般的语声道:“丐帮红莲帮主!”
亮的呼声传送出去,群豪俱都仰起了头,俞佩玉这才瞧见司仪的那人面如锅底,眼如铜铃,身高竟在一丈开外,红莲花走过他身旁,还够不着他肩头,但群豪的目光,却只是瞧着矮小的红莲花,他纵再长三尺,也没人会去瞧他一眼。
俞佩玉不觉悄悄笑了笑,突听身旁一人道:“你朋友如此威风,你也得意,是么?”
这语声虽冷傲,但却娇美,俞佩玉头一回,便瞧见了那双既似冷酷,又似热情的眼睛。
他无意中竟恰巧坐在金燕子身旁,他只得苦笑了笑,还未说话,神刀公子却已沉着脸站起来,道:“燕妹,咱们换个位子好么?”
金燕子冷冷道:“这位子有什么不好?”
神刀公子道:“这里突然臭起来了。”
金燕子道:“你若嫌臭,你走吧,我就坐在这里。”
俞佩玉早已要站起来,金燕子那只冰冷而又柔软的纤手,却拉住了他的腕子,神刀公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狠狠道:“好,我走,我走……”
嘴里说走,却又一屁股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俞佩玉瞧得暗中好笑,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还未真个着“情”之一字的滋味,却已能觉出那必定是又甜又苦,纠缠入骨,瞧着金燕子的这双眼睛,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林黛羽的那双眼睛。
那眼波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倔强,那目光是多么清澈,却又为何总似蕴藏着浓浓的忧郁,重重的神秘?那眼睛瞧着他,似乎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却又为何要骗他?害他?
他想着想着,不觉痴了,猛听得那司仪大汉喝道:“百花帮帮主海棠仙子君夫人到!”
俞佩玉一惊抬头,但觉香气扑鼻,芬芳满颊,十二个身披五色轻纱的簪花少女,抬着顶缀满鲜花的轻兜小轿,自高台左面走了过来,一阵阵浓冽的花香,便是站在最后的人也觉醉人。
鲜花堆中斜倚着个轻纱如蝉羽的绝代丽人,此刻手扶着簪花少女的肩头,缓缓下了轿。
轻纱飞舞,她身子却娇慵无力,仿佛连路都懒得走了,倚在少女身上,缓缓走上石阶。
群豪盯着她纤细的腰肢,似已连气都透不过来,过了许久之后,大家才发觉自己竟没有瞧清她的脸。
只因她的风神,已夺去了每个人的魂魄。
金燕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侍儿扶起娇无力,百花最娇是海棠……唉,这位海棠君夫人,果然是天下的绝色。”
她这话自然是对俞佩玉说的,俞佩玉却全未理睬,他眼睛下住在四下搜索,十三派掌门人已到了十二位。
但他期望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莫非他想法错了?莫非他们根本就下会来的?
这时人丛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海南剑派的鱼掌门怎地还没有来?”
“海南路途遥远,只怕他懒得来了。”
“绝不会的,前日小弟还见着他在开封城的悦宾楼上喝酒。”
“他在喝酒?嘿,只可惜俺不在开封,否则就有好戏瞧了。”
“那自是免不了的。”
“倒楣的是谁?”
“金氏五虎,只可笑他们也算得老江湖了,竟不识得这位鱼大掌门,居然和他争吵起来。”
“唉!飞鱼剑端的可说是天下第一快剑,我只瞧见剑光一闪,金氏兄弟便……”语声突然停顿,人声也不复再闻。
只见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的绿衣人,摇摇蔽晃走了过来,他头戴的帽子已歪到一边,衣襟也已敞开,一柄又长又细的剑,自腰带拖到地上,剑鞘头已被磨破了,露出了一小截剑尖,竟是精芒耀眼,不可逼视。
天下英豪的眼睛都在瞧着他,他却满下在乎,仍是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俞佩玉甚至远远便可闻到那满身酒气。
那司仪大汉瞧得直皱眉头,但还是大声喝道:“海南剑派掌门人鱼璇鱼大侠到!”
这位以“飞鱼快剑”威震南海十八岛的名剑客,这才用两根手指将帽子一顶,走上高台,哈哈大笑道:“某家莫非来迟了,恕罪恕罪。”
少林掌门仍是垂眉敛目,合什为礼,座上一个高颧深腮,鼻眼如鹰的黑衣道人却冷冷笑道:“不迟下迟,鱼兄多喝几杯再来也不迟。”
飞鱼剑客眨了眨眼睛,笑道:“酒中自有真趣,岂足为外人道哉,你们崆峒居然禁酒,某家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黑衣道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黄池之会万万容不得这种好酒好色之人!”
鱼璇懒洋洋坐到椅上,却连瞧也不再瞧他一眼。
少林掌门天云大师微笑合什道:“绝情道兄暂且息怒……”
绝情子怒道:“此人因酒而误天下英雄之大事,若不重责,何以立威!”
天云大师回身转目去瞧武当的出尘道长,出尘道长只得缓缓长身,道:“鱼大侠虽有可议之处,但……”
红莲帮主突然大笑道:“各位只当鱼大侠真是为饮酒而迟到的么?”
出尘道长笑道:“红莲帮主消息自比贫道等灵通。”
红莲花大声道:“鱼大侠昨夜将“粉林七蜂”引至铜瓦厢,一夜之间,连诛七寇,为到会朋友携来的妇女家眷除了心腹之患,我红莲花先在这里谢过!”
这句话说出来,群豪无不动容,这七只采花蜂居然早已混来这里,居然无人知晓,若有谁家的少女妇人被他玷污,主会的各门各派掌门人还有何面目见人,少林身为天下盟主,更是难逃其责,天云大师纵然修为功深,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飞鱼剑客却只是懒洋洋一笑,道:“红莲帮主好灵通的耳目,但这种小事,又提它则甚?”
天云大师肃然稽首道:“这怎能说是小事,就只一件功德,鱼大侠已可居天下盟主之位而无愧,老僧理当退让。”
这句话若是在别人口中说出,那也不过是客气之词,但少林掌门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何等份量,天下武林盟主之位,极可能就在这一句话中易主。
群豪不禁俱都耸然。
飞鱼剑客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红莲帮主既已知道此事,本座纵不出手,也有红莲帮主出手的,本座万万不敢居功。”
红莲花赶紧道:“要饭的若做了武林盟主,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天云大师德望天下所崇,今年的盟主之位,大师还是偏劳了吧。”
天云大师长叹道:“老僧年来已觉老迈无力,自知再难当此重任,早有退让之意,纵无鱼大侠此事这句话也要说出来的。”
有少林在前,各门各派本不敢存争夺盟主之意。
但天云大师竟然自愿退让,一时间武当出尘道长、崆峒绝情子、点苍谢天璧。华山柳淑真……俱都站了起来。
柳淑真蛾眉淡扫,风姿如仙,清脆的语声抢先道:“武当乃内家正宗,天云大师若有禅让之意,我华山派内举不避亲,出尘道兄当居其位!”
出尘道长微微一笑,缓缓坐下。
绝情子冷冷道:“好个内举不避亲,贫道只可惜没有个做掌门人的妹妹。”
原来柳淑真竟是出麈道长嫡亲妹子,这兄妹两人各居当代一大门派掌门之位,本为武林一段佳话,只可惜此刻却变成了绝情子讥嘲的把柄。
柳淑真柳眉微轩,出尘道长却微笑道:“既是如此,贫道便举绝情道兄为此会之盟主如何?”
谢天璧突然大声道:“若是别人主盟,在下全无异议,若由崆峒主盟,本派七百三十一个弟子俱都不服!”
点苍派虽然远在滇边,但近来人才日盛,显然已可与武当分庭抗礼,谢天璧一句话说出,台下立刻轰然响应。
绝情子变色道:“如此说来,今年主盟之位,少不得要见过高下才能定夺了。”
谢大璧扶剑道:“本座正是要见识见识崆峒的绝情剑。”
一个满脸水,须发花白的锦袍老人霍然站起,大声道:“欧阳龙谨代表天下三十六路水道英雄,推举点苍谢大侠为本会盟主,绝情道长的绝情剑,本座……”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个头顶已秃,面目却红润如少年的魁伟老人已朗声大笑起来,接道:“滇边远离江河,谢大侠若是做了盟主,欧阳帮主便是天高皇帝远,不妨自由自在一番了。”
欧阳龙怒道:“你想怎样,别人怕你蜀中唐门暗器歹毒,我却不怕。j那老人笑道:“你想么?”
他手掌一动,欧阳龙已跃退八尺。
老人捋须大笑道:“欧阳帮主好大的胆子!”
天云大师眼见局面已乱,愁上眉梢,沉声道:“各位如此相争,岂非失了老僧原意。”
语声虽低沉,但在这纷乱之中远传出去,仍是字字清晰。
众人不觉静了静,突见座上一个面如锅底,身高八尺,生得和那司仪巨人有七分相似的大汉一跃而出,迳自走到那具千斤铜鼎之前,弯下腰去,一口唾洙吐在掌上,竟生生将这千斤铜鼎举了起来。
群豪呼声雷动,俞佩玉也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条汉子!”
金燕子立刻应声道:“此人乃是关外武林的总舵把子,人称:“无敌铁霸王”,两臂当真有霸王之力,只可惜四肢虽发达,头脑却简单得很。”
俞佩玉还是不睬她,只见这铁霸王力举铁鼎,竟大步走到台口方自退回,面不红,气不喘,放下铜鼎,喝道:“谁能将这铜鼎举起走上三步,铁某便认他为天下盟主!”
台上坐着的,虽然俱是一代名匠宗主,但这种硬拚硬的天生神力,却是学也学不来的。
一时之间,众人竟都默然。
铁霸王睥睨四顾,正觉意气飞扬,只见那百花帮主海棠夫人姗姗走了过来,眼波流转,嫣然笑道:“不想霸王神力,今日竟能重见,贱妾好不佩服。”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之下,当真是人也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连鬓边一朵鲜花都在笑。
铁霸王虽是铁汉,瞧见这倾国倾城的媚笑,也不觉神魂飞飘,呆了半晌,清了清喉咙,干笑道:“夫人过奖了。”
海棠夫人仰面瞧着他,柔声道:“这千金神力,难道真是从你两条手臂里发出来的么?”
她站得远远的别人已觉香气醉人,此刻她就站在铁霸王面前,一阵阵香气随着她语声吐出来,似兰非兰,世上所有兰花的香气,也不及她樱唇一吐,铁霸王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两条手臂。”
海棠夫人嫣然道:“不如找可以摸一摸么?”
铁霸王面红耳赤,道:“夫……夫人……在下……”
海棠夫人的纤纤玉手,已在轻轻抚摸着他那铁一般的手臂,铁霸王迷迷糊糊,也不知该怎么办。
突听红莲花喝道:“铁兄留意……”
铁霸王一惊,顿觉海棠夫人的纤手已化做精钢,他半边身子立刻麻痹。
群豪但闻海棠夫人银铃般笑声响起,铁霸王魁伟的雄躯,竟被她一双纤纤玉手举了起来。
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竟被个看来弱不禁风,娇慵无力的绝代佳人举在手里,这情景当真教人瞧了再也不会忘记。
群豪也不如是该喝采,还是该发笑,总之是采也喝不出,笑也笑不出,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只见海棠夫人轻轻将他放下,替他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柔声叹道:“好一条汉子,看是要推身子最重的人做盟主,我一定推举你。”
嫣然一笑,转过身子,盈盈走了回去。
铁霸王手脚虽能动了,但眼睁睁瞧着她走回去,竟是动弹不得,却见那飞鱼剑客已迎着海棠夫人,笑道:“夫人头上这朵鲜花真美,可以借给我戴戴么?”
君海棠眨了眨眼睛,笑道:“鱼岛主若是瘦些,贱妾就将这朵花……”
语声未了,突见剑光一闪,鬓边一凉,那朵鲜花竟已被鱼璇挑在剑尖,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手,竟是没有一人能瞧清楚。
海棠夫人退了三步,面目变色。
红莲花却大笑道:“夫人海棠既已送给鱼兄,就戴上在下这朵红莲吧。”
大笑声中,他人影似乎闪了闪。
再瞧君海棠时,赫然已有一朵鲜红的莲花插在她头上。
这一手轻功之妙,纵是以“飞龙八式”名震天下的昆仑掌门也自愧不如,君海棠面色苍白,双手缩入袖中,媚笑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妇道人家,也不害臊么?”
她笑得虽甜,但人人都知道百花帮的三煞手“花、雨、雾”此刻已准备在她袖中,随时俱可施出。
飞鱼剑客与红莲花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但在心目中却已满含戒备之色,“销魂花,蚀骨雨,天香雾”,百花帮这三杀手只要使出,至今还无人能全身而退,而飞鱼剑客之飞鱼侠剑,亦是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刹那间,群豪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眼睛只眨了眨,再瞧天云大师,不知何时竟已挡在君海棠面前,合什沉声道:“武功之道,同宗万流,而各位正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各位若真动起手来,非但未必便能判出高下,岂非还要令天下英雄取笑。”
众人俱都默然,出尘道长道:“大师之意,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道:“以武功而论,各位各有长短,以声望而论,各位也俱都是一派之宗主,是以这主盟之位,不如由……”
突听一人笑道:“这主盟之位,不如由我先天无极派当了吧。”
十几个人随着语声自右侧走过来,看似走得极慢,但一句话说完,便已走到近前。
台上台下,数十人俱都耸然动容。
俞佩玉身子却颤抖起来,喃喃道:“来了……来了……”
这十余人分成两行,缓步行来,身上穿的俱是一袭青袍,颔下长须拂动,年龄也鄱在五十以上。
这十余人容貌虽不惊人,但群豪却俱都瞧得心惊。
只因这十余人竟无一不是顶儿尖儿的绝顶高手,群豪纵未见过他们的容貌,却也听过别人对他们的描叙。
第一排两人,左面的竟是当代十大剑客中“菱花剑”林瘦鹃,右面一人便是“江南大侠”王雨楼,后面跟着的还有水上大豪太湖王、枪法冠绝江湖的“宝马银枪”、软功天不知名的茅山西门无骨……
总之,这十余人虽非十三家名门大帮之掌门,但声名却无一人在台上的十三人之下。
台下第一排位置,便是为他们留着的,但他们却迳自走上了高台,天云大师快步迎上,合什笑道:“各位远来,先请在台下观礼。”
林瘦鹃扬声笑道:“在下等并非为观礼而来。”
王雨楼道:“先天无极门发起此会,难道也上不得这主盟台么?”
天云大师微微变色,依旧合什笑道:“各位何时入了先天无极门下,莫非在与老僧说笑?”
林鹃道:“在下等入门之时,未请大师观礼,还望恕罪。”
天云大师道:“不敢……但贵派的俞掌门……”
只听身后一人笑道:“多年不见,大师可好?”
天云大师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大袖飘飘,风神脱俗,却不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俞放鹤是谁?
他竟在众人目光俱都瞧着前面时,悄然上了高台,就连站在最后的绝情子都丝毫未曾觉察。
天云大师也不觉怔了怔,瞬即躬身合什道:“俞兄世外神仙,不想今日竟真的重履红尘,这当真是江湖之福,此会有俞兄前来,老僧就放心了。”
他言下之意,无疑正是在说主盟之座已非放鹤老人莫属,而放鹤老人也的确是众望所归。
绝情子等人,心里纵然还在恋栈不舍,但瞧见“先天无极派”竟已网罗当代的绝顶高手,也却不敢再有异议。
出尘道长当先道:“放鹤道兄若肯执此牛耳,武当弟子不胜之喜。”
绝情子道:“崆峒弟子也俱都久慕乐山老人之风采……”
欧阳龙大声道:“家师在世时,便常说俞老前辈乃是天下之仁者,不想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俞老前辈若肯主盟此会,水上朋友俱无话说。”
海棠夫人银铃般笑道:“俞掌门大仁大义,总不会是欺负女孩子的小人,我百花帮除了俞掌门外,再也不服别人。”
到了这时,大局可算已定。
台上台下,人人俱都拍掌欢呼,唯有红莲花却是面带惊讶,目光转动,似在搜索台下的俞佩玉。
只听放鹤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懒成性,本无意于此,只是……”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起发狂般扑上高台,嘶声大呼道:“这人不是我爹爹,这人是假的。”
欢呼之声立顿,人人俱被惊得目定口呆。
林瘦鹃怒叱道:“佩玉,你疯了么?”太湖王。西门无骨双双抢出,却被俞佩玉推得后退数步,站立不稳。
俞佩玉发狂般冲到那“放鹤老人”面前,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冒充我爹爹?”
喝声中一拳击出,突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击来,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尺开外。
他双臂立刻被王雨楼等三人的六只手紧紧捉住。
天云大师沉声道:“少年人岂可在此无礼,有什么话好生说来就是。1出麈道长皱眉道:“你是谁家弟子?”
俞佩玉热泪满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云大师目光转向俞放鹤,道:“这真是令郎?”
俞放鹤惨然一笑,颔首道:“这孩子,他……他……”
仰天长长叹息,住口不语。
出尘道长叱道:“你怎敢对尊长如此无礼?”
俞佩玉双臂俱已麻痹,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云、出尘对望一眼,面上俱都变了颜色。
王雨楼长叹道:“这孩子真的疯了,竟如此胡言乱语。”
谢天璧突然道:“不错,他确是疯了,今晨与我同车而来,竟定要说我杀死了他爹爹,而我数日前的行踪,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辈来了,否则……唉。”
众人方才心里纵有怀疑,听了这话,也俱都只有叹息摇头。
是这许多德高望重的名侠之言可信?还是这一个行动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这自然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见他们那怜悯中带着不满的眼色,但觉心胆皆碎,泪下如雨,他身遭旷代奇冤,难道真要从此冤沉海底。
林瘦鹃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厉声道:“犯上作乱,忤逆不孝,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江湖中有谁放得过你,林某只有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这样说了,别人还有谁能开口,林瘦鹃反腕拔出长剑,一剑刺下。
突听一声轻叱:“且慢……”
林瘦鹃握剑的手已被捏住,但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喝道:“红莲帮主,你……你难道还要为这不孝逆子说情不成?”
红莲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这玩笑开得虽忒大了些,总算还不错吧。”
这句话说出来,台上台下,千万人一齐怔住。
林瘦鹃失色道:“玩……玩笑?什么玩笑。”
红莲花笑嘻嘻道:“每次黄池之会,都紧张得教人透不过气来,小弟今年就想出了这法子,让各位在紧张之余,也可轻松轻松。”
天云大师、出尘道长面面相觑,王雨楼、林瘦鹃等人呆如木鹤。
红莲花一掌拍开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现在玩笑已开够,你已可说老赏话了。”
俞佩玉低垂着头,道:“是……是……”
突也抬头一笑,向俞放鹤拜倒,道:“孩儿顽皮,爹爹恕罪。”
俞放鹤脸色发青,道:“你……你……咳咳,胡闹,简直是胡闹。”
红莲花指掌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已饶了你,你还不起来。”
到了这时有些人已不觉笑了起来,都觉这“玩笑”实在有趣,林瘦鹃。王雨楼等人却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这变化他们简直连做梦都未想到。
谢天璧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想到这是红莲兄开的玩笑了。”
红莲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该想到的,否则世上那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硬说你杀了他爹爹。”
谢天璧哈哈大笑,似乎越想越觉好笑。
红莲花道:“这玩笑不向别人开,却找上了俞老前辈,只因我素知俞前辈度量宽宏,绝不会为些许玩笑生气的。”
俞放鹤道:“咳咳……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还能说什么?
红莲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开的玩笑,却害你罚跪,抱歉抱歉。”
林瘦鹃突然喝道:“且慢!”
红莲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头陪礼么?”
林瘦鹃厉声道:“黄池会上,岂是无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无礼,又岂是叩头陪礼便能作罢的。”
红莲花道:“足下之意,又当如何?”
林瘦鹃喝道:“单是取笑尊长一罪,已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红莲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会之主盟?”
林瘦鹃道:“不……不是。”
红莲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鹃道:“不是。”
红莲花面色一沉,道:“那么,足下又是何许人也?这黄池台上,又岂有足下的发话之地?”
他目光突然变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鹃瞧了一眼,垂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红莲花四下一揖,道:“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张,各位若觉小弟有何不是,要打,小弟便认打,要罚,小弟便认罚。”
丐帮位居天下第一大帮垂八十年,门下弟子千万,红莲花年龄虽轻,但人望之佳,机智之高,武功之强,江湖中同声赞扬,此刻他既说出这种话来,又有谁肯真的得罪于他,说出这打、罚两字。
绝情子事不关己,固是不闻不问,君海棠明知自己说话也无用,聪明人又怎肯说无用的话。
只有飞鱼剑客抚剑笑道:“依本座之意,红莲兄此举,为我等一扫方才之闷气,非但不该罚,我等还该好好请他喝一顿才是。”
红莲花展颜一笑,道:“天云大师意下如何?”
天云大师沉吟道:“此事还是该由放鹤兄定夺才是。”
俞放鹤默然臭久,还未说话,台下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前辈必也没有话说的。”
俞放鹤面色似乎变了变,这才苦笑道:“既是红莲帮主说情,老夫便放过他这一次。”
台下呼声初响,红莲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语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谁?”
梅四蟒悄然自台后掠下,红莲花若无其事,躬身道:“多谢。”
拍了拍俞佩玉,笑道:“你还呆在这里干么?快些去换件新衣裳,备下美酒,等下为令尊消气才是。”
俞佩玉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感激,然后四下深深一揖,快步奔下台去。
林瘦鹃、王雨楼等人眼睁睁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当真也是描叙不出,台下群豪瞧着他,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只有神刀公子啐道:“瘪三!”
他嫉恨之下,竟连家乡土白都骂了出来。
金燕子冷笑道:“人家现在已是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无论身份地位,都比你强得多了,你还是少惹他为是。”神刀公子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出话来。
俞佩玉头也不回,急奔而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密密层层,他挤入人丛,前面的人见他来了,都闪开了路,后面的人根本不知他是谁,他挤别人也挤,挤得他满头大汗,好容易已快挤了出去,突觉腰畔被件硬东西一点,他身子立刻向前冲,别人那禁得起他这天生神力,几十个人都被他扫得四下跌倒,但闻身后似有一声轻呼,呼声才响就停,呼喊的人像是被人突然塞住了嘴。
他也无心查究,挤出人丛,急步而奔,但奔去何处?他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那有什么主意。
山风吹过,只觉身后凉飕飕的,他以为是汗,伸手摸了摸,再瞧那只手,手上竟满是鲜血。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应变迅速,便已死在人丛之中,凶手是谁?自是永远无法查出。
一念至此,他热汗未乾,又出了身冷汗。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当真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方才那一刀明明是要杀他的,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怎能不难受?
红莲花与他素昧平生,却如此相助于他,他怎能不感激?
他爹爹被人暗害而死,情势却逼得他非但不能复仇,还不得不认仇人为父,他怎能不悲,不恨。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前途茫茫,无所适从,他又怎能不伤心流泪。
回想起来,方才他那笑脸,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那也许是因他恨已入骨,他定要复仇,定要活着。
他万万死不得。
突听身后似有脚步之声轻响,俞佩玉霍然回首,几条人影闪入木石之后,俞佩玉却似全没瞧见,走得更慢了,慢慢地走了几十步,突然间,三柄刀两上一下,急地劈来,刀风劲急,又快又狠。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伏,右腿向后出,一声惨呼,一条大汉被他得飞了出去,另两人一击不中,便想逃走。
俞佩玉回身一拳,击在左面大汉的背上,这大汉又奔出数步,上半身却向后弯倒,有如根拗断的竹竿。
右面的大汉既知难逃,回身拚命,一刀劈下,腕子便被俞佩玉捉住,他跟着又是一拳,拳头也被俞佩玉挟在肋下。
这汉子平时也算是个人物,但他那一身武功,到了俞佩玉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手骨俱断,痛澈心骨。
俞佩玉厉声道:“你受何人主使而来?只要说出,我便饶你。”
那汉子竟凄声长笑道:“你想知道么?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笑声突断,面色已青。
俞佩玉一探鼻息,眨眼间他便已气断身亡,脸色连变几变,肌肉奇迹般沉陷,连眼珠都凹了下去,变为骷髅。
他嘴里竟早已藏着毒药,这毒药竟与黑鸽子所中之毒完全一样,这三条大汉,自也必定就是受那害死放鹤老人的那恶魔主使而来。
俞佩玉再去瞧另两人时,两人一个胸骨碎裂,一个脊椎折断,也早已气绝多时了,他下的手委赏太重。
俞佩玉惨然长叹,垂下了头,只觉手掌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搔了搔,越搔越痒,其痒钻心。
他心头大骇,已知不妙,但双手仍是忍不住要去搔它。
顷刻之间,他纤长的手指,竟肿如胡桃,手掌由白变黑,那麻痒之感,也已由手掌传上手臂。
俞佩玉又惊又怕,挣扎着去拾地上的刀,怎奈手指已不听使唤,拾起了,又跌下,他拚命咬牙,总算将钢刀拾起,一刀往自己手上砍下,突听“当”的一声,一点寒光飞来,钢刀被震得飞了出去。
两条身着长袍,却以黑巾蒙面的汉子,自暗处一掠而去,左面的又高又瘦,右面的肩粗而宽阔,整个人像是四方的。
瘦长那人格格怪笑道:“痒呀,痒呀,抓起来真舒服。”。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作抓痒的模样。
俞佩玉不知不觉竟也要随着去抓了,但心头一凛,右手在左手背上拚命一打,嘶道:“我终于还是中了你们的毒计,你们要杀,就来杀吧。”
瘦长那人道:“你现在才知道中计么?方才你拳打脚,眨眼打死了三个人时,岂非得意的很。”
矮的那人冷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方才那三人只不过是送来让你打死的,否则我帮又怎会派那么无用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瘦长那人道:“咱们算准你打死他们后,必定还要检视他身,是以早已在他们衣服上了毒粉,你的手一沾毒粉,若是不搔,倒也罢,只要轻轻一搔,毒性立刻发作,嘿嘿,奇赓钻心,你能忍得住不搔么。”
矮的那人大笑道:“此刻你两只手已肿得像是猪蹄,再也没有用了,你还能发威,还能打人,还能得意吗?”
两人一高一矮,一吹一唱,倒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令人好笑。
但他们下毒的计划确是滴水不漏,下毒的法子确是无孔不入,令别人哭都哭不出,那里还能发笑。
俞佩玉咬牙道:“你等为了害人,竟不惜连自己的同伙也害死,这……这还能算是人么?简直连豺狠都不如。”
瘦长那人冷笑道:“那三人自愿为效忠主上而死,死得正是光荣已极,非但他们自己心甘情愿,连他们的家人都觉荣宠。”
矮的那人道:“但你此刻死了,却是死得无声无息,别人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怕还要以为你是畏罪潜逃了的。”
俞佩玉倒抽一口凉气,惨笑道:“不想世上竟有你等这般狠毒的人……”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已发黑,终于倒了下去。
瘦长那人咯咯笑道:“我砍一刀,你欣一刀,看谁先将他杀死,谁就输了。”
矮的那人道:“有趣有趣……”
两人走了过去,一人拾起一柄钢刀。
俞佩玉嘶声道:“我临死之前,你们难道还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阴谋?主使之人究竟是谁么。”
瘦长那人道:“你想做个明白鬼么?不行,命中注定你是要做糊涂鬼的。”
矮的那人道:“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因这其中的秘密,连咱们都不知道。”
“道”字方出口,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面容扭曲,如见鬼魅,惨呼道:“蛇……蛇他右腿之上,果然已钉住两条碧磷闪闪的小蛇。还有两条蛇在地上一滑,闪电般窜向瘦长人,但这瘦长之人身法竟也滑溜如蛇,一闪就避了开去,回手一刀,砍在矮的那人脸上,厉声道:“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家眷,你放心吧。”
矮的那人早已是满面鲜血,犹自惨笑道:“谢……谢你,我……我能为主上效命而死,高兴得很……”
话说完了,人已倒地,瘦长那人已远在十余丈外,再一闪便无踪影。
俞佩玉瞧得满身冷汗,眼前渐渐发黑,身子仿佛渐渐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终于什么都瞧不见了。
日色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地,虽在夏日,但晚风清冷,大地苍凉,仿佛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身已寒,就这样躺在无边暮色里。
俞佩玉醒来时,只觉似乎有许多根钉子钉在他手上,他早已麻木的手,突然也有了知觉,但却不是痒,而是疼。
他张开眼,暮色苍茫中,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在风中不住飘动。
俞佩玉又惊又喜,道:“梅……”
呼唤未出,已被梅四蟒轻轻掩住了嘴。
梅四蟒道:“莫要动,此刻我正要小青、小白、小斑、小点在为你吸毒,只要毒拔尽,你便完全没事了。”俞佩玉眼睛往下面一瞧,只见四条小蛇钉在他手上,一条青,一条白,一条带着花斑,一条带着白点,想来就是小青、小白它们了,梅四蟒瞧着它们,就像是父亲瞧着儿子似的,微笑道:“你瞧它们可爱么?”
俞佩玉真心地点了点头。
他见了那些毒辣的人后,再见到这四条小蛇,真觉得它们比人可爱得多。
梅四蟒笑道:“许多年来,它们不但已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儿子,也成了我的好帮手,我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了,但它们却还都年轻得很。”
说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俞佩玉想到方才那人被蛇咬住时的模样,目中也不禁有了笑意,多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开心些。
梅四蟒眯起眼睛,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找这名字,也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嗯,不是它们,是它们的爹爹,但江湖中人却喜欢叫我“没事忙”……哈哈,梅四蟒,没事忙,这不知是那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俞佩玉心念一闪,突然忆到方才那两人身手不俗,想来必是江湖中知名人物,梅四蟒飘泊江湖,识人无数,不知可识得他们?
梅四蟒似已知他心意,叹道:“这人是谁,本来我或许识得的,只可惜被他同伴一刀毁了,唉,那人不但杀人灭口,还毁去面容,心狠手辣,当真少有。”
俞佩玉惨然闭上眼睛,这条线素又断了。
梅四蟒道:“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计划周密,而且手脚干净已极,我方才搜遍他们全身,也找不出丝毫可辨出他们身份之物。”
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俞佩玉的手,突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那四条小蛇立刻松了口,爬上梅四蟒的身子,自他的腿,爬到他的胸腹,爬过他肩头。
梅四蟒展颜笑道:“小痹乖,累了吧,回家去乖乖睡觉吧。”
四条小蛇竟也似真的听话,一齐爬入他背后的麻袋。
梅四蟒拍了拍手,笑道:“幸好你中的毒乃是自肌肤中间接传入的,幸好你手上没有伤口,此刻身子难免弱些,却定然无事了。”
俞佩玉没有说“谢”字,如此大恩,已不能言谢了,梅四蟒似乎颇是高兴,挟起了他,又笑道:“此刻黄山之会,不知完了没有,若是完了,我家帮主便该在等着你了,咱们回去瞧瞧吧。”
俞佩玉突然道:“我不想去。”
梅四蟒道:“你……你不想去瞧瞧帮主?”
俞佩玉惨笑道:“此刻找四周正有无数恶魔窥伺,随时都会对我施以毒手,我若回去,只怕他也被连累了。”
梅四蟒淡淡一笑,道:“红莲帮主是怕被连累的人么。”
俞佩玉再也无话可说,垂首叹息一声,随着他走向归途。
梅四蟒道:“方才我为你放毒疗伤时,只听得会场那边,欢声雷动,想必是盟誓大典,已告完成,武林朋友又可过七年太平日子了。”
俞佩玉惨笑道:“真的是太平日子么?”
梅四蟒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如此。”
走了段路,只见会场那边,火光闪动,不时有欢呼喧笑之声随风传来,火光与笑声却不甚远,但瞧在俞佩玉眼里,听在俞佩玉耳里,却仿佛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光明与欢笑,已不是他所可梦想的了。
梅四蟒叹道:“今年之盛会,看来的确比往昔更热闹了,但我参与此会,已有六次,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在会后和朋友们欢呼痛饮,我……我竟似提不起这兴致。”
俞佩王道:“黄池会后,莫非还有欢宴?”
梅四蟒道:“欢宴自不可少。”
俞佩玉道:“但酒菜……”
梅四蟒展颜笑道:“每一次黄池大会,到会的朋友,自家都携得有酒菜,大典之后,大家便席地而坐,找三五好友,燃起堆小小的营火,开怀畅饮,总是一喝就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能好生生直着走出来的人,只怕不多。”
他苍老的面容上,已焕发起少年兴旧的光采,接着笑道:“那几次盛会,当真是使人怀念的日子,处处营火,处处高唱,喝得痛快时,便站起来四下逛逛,也不知那里会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拖下去,灌你三五杯,你若已喝得头重脚轻,一跤跌下去,说不定就会跌入一个你已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怀里,你纵已再也不能喝了,他还是会捏着你鼻子灌下去……唉,我已老了,这样的日子,只怕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俞佩玉轻叹道:“但无论如何,这回忆总是欢乐的。”
梅四蟒笑道:“不错,人该有些欢乐的回忆,总是好的,否则又该如何去度过寂寞的晚年,寒冷的冬天……”
俞佩玉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滋味,更是低迥不已,却不知是苦是甜。
不知不觉间,红莲帮主的帐篷已到了。
外面的人已散去,帐篷内隐隐有灯光透出,两人还未走过去,帐蓬内已有人低叱道:“什么人?”
这语声威严沉猛,竟不是红莲花的语声,俞佩玉方自一惊,红莲花明朗的语声已响起,道:“可是梅四爹?可曾将咱们迷路的小绵羊带回了么?”
偌大的帐蓬里只燃着一只红烛。
烛光闪动,将红莲花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帐外的笑声,更衬得帐内清冷。
一个高冠玄服,紫面长髯,双眉斜飞入鬓,看来不怒而威的老人,就坐在红莲花身旁。
他身手直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那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射出的神光,正笔直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这老人之威仪,实是慑人。
红莲花笑道:“你终于总算来了……可认得这位前辈?”
俞佩玉道:“昆仑掌门?”
红莲花拊掌道:“你眼力总算不差,天钢道长方才一语未发,不想你还是认出了他。”
突然转首向梅四蟒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下毒的人是谁?”
梅四蟒垂首道:“下毒之人,身份不明,下的也不知是什么毒,只是幸好……”
一语犹未了,天钢道长突然已到了俞佩玉身旁,出手如风,自俞佩玉脉门“大陵”、“内夫”、“间使”、“曲泽”……等穴一路点了上去,顷刻间便已点了他双臂十二处穴道,左手已塞了粒丸药在他嘴里,道:“半个时辰内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十二穴道点完,丸药吞下,天钢道长已回到坐上,帐外一个人方才正在大笑,此刻还未笑完。
俞佩玉目瞪口呆,梅四蟒道:“这……这是……”
红莲花叹道:“你只道他毒已拔尽了么?”
梅四蟒道:“我……我瞧过。”
红莲花道:“若非天钢道长的“金钢指”与“化金丹”,俞公子的这两条手臂,只怕从此便要报废了。”
俞佩玉耸然失色,梅四蟒垂下了头,再也抬不起来。
红莲花道:“我方才叫你去追查的那人,下落如何?”
红莲花道:“属下间过十余人,谁也未曾留意到出声呼喊的那人是谁,只有一人说他仿佛瞧见是个黑衣人。”
红莲花皱眉道:“黑衣人……”
梅四蟒道:“每一次大会,身着纯黑衣衫的却不多,但这一次据属下调查,会场内的黑衣客便有百余人之多,会场外的人丛中,黑衣客更下下一千个,这些人竟都是江湖中的生面孔,看来武功又却都不弱。”
红莲花沉吟道:“黑衣客……一千余人……”
目光缓缓转向天钢道长,道:“道长意下如何?”
天钢道长沉声道:“无名之毒,无名之人,计划周密,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这些神秘的黑衣客,莫非也是“先天无极”门下?”
天钢道长道:“如非无极门下,必然也有关系。”
红莲花叹道:“若说俞放鹤、林瘦鹃、王雨楼,这些在江湖中素来德高望重的前辈英雄,会做出此等阴狠毒辣之事,这实是叫人难以相信,他们数十年来的仁义侠名,万万不会是假的,若说他们毫无阴谋,唉,我也不信。”
俞佩玉嘶声道:“名虽下假,人却是假的!”
红莲花摇头苦笑道:“我已仔细留意过他们的面貌神态,绝无一人有易容改扮的痕迹,何况,他们纵然易容,神情笑貌,也下会如此逼似,否则天云大师、无麈道长与他们俱是多年相识,又焉有瞧不出之理。”
俞佩玉惨然垂首,不4说别人,就说他爹爹,这人不但面貌与他爹爹酷肖,神情笑貌,也委实完全一模一样,他若非亲眼瞧见他爹爹死在他面前,就连他自己都下会相信这些人是假的……
梅四蟒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莫非他们已被人迷失了本性?一切行动,俱都受人指挥,完全身不由主,属下记得多年前江湖中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红莲花道:“神智被迷的人,眼神举动,必定与常人不同,但他们不但眼神清澈,而且举动自然,既不似被逼,更不似被迷。”
天钢道长仰面长叹道:“计划周密,当真无懈可击。”
红莲花道:“若说这些人是假的,他们偏偏不似假的,若说这些人是真的,偏偏又有许多怪事,他们无论是受人主便,或是自己怀有阴谋,此番握得天下武林的主盟大权之后,都是令人下堪设想的事,而当今天下,除了此间你我四人外,竟偏偏再无一人对他们有怀疑之心。”
他苦笑一声,接道:“千百年来,江湖中只怕再无比这更大的阴谋了。”
天钢道长面色更是沉重,缓缓道:“若要揭破这秘密,关键便着落在这位俞公子身上。”
红莲花叹道:“正因如此,是以他性命随时都有危险,他若死了……”
梅四蟒忍不住又插嘴道:“那俞放鹤既已承认俞公子是他的儿子,又怎能杀他。”
红莲花道:“虽不能明地杀他,但却可在暗中下手,再造成他是意外而死的模样,这意外之死,是谁也不必负责的。”
梅四蟒叹道:“难怪我方才在为他疗伤时,竟不见有人来暗算于他,原来只要有人在他身旁,就不便动手了。”
红莲花道:“所以他一个人要走出此间,实比登天还难,除非咱们……”
天钢道长突然截口道:“你可知现在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
红莲花皱了皱眉头,道:“道长莫非想起了什么?”
天钢道长沉声道:“这件事若是发生,俞公子必无生路……”
突听帐外有人唤道:“天钢道长可在这里,盟主有事相请。”
天钢道长面色微变,低语道:“莫走,我去去就来。”
霍然站起身子,大步走了出去。
红莲花双眉深皱,缓缓道:“天钢道长素下轻言,方才既然说出了那句话,想必定有所见……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他所说的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梅四蟒用力搔着满头乱发,喃喃道:“可怕,可怕,这些事已经够可怕了,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俞公子实在是……”
瞧了俞佩玉一眼,垂首叹息住口。
他平生所见遭遇悲惨之人已有下少,但若和俞佩玉一比,那些人却都可算做是幸运儿了。
俞佩玉惨笑道:“我自知已被人逼入死路之中之,纵然不死,也要发疯,但无论如何,有帮主这样的人知我谅我,又如此相助于我,我……我纵死难忘。”
红莲花也只有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俞佩玉突又道:“但帮主与我素下相识,,又为何如此相助于我,人人都将我当成胡说八道的疯子,帮主又为何要信任于我?”
红莲花缓缓道:“这自然有些原因……”
他缓缓自怀中摸出一个翠绿色的锦囊,这锦囊绣工精致,仿佛闺阁千金所用,谁也想不到红莲帮主身上居然会掏出这样件东西来,连梅四蟒眼睛都直了,只见他打开锦囊,取出张纸条,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这是张又破又烂的草纸,但却叠得整整齐齐。
红莲花怀中有如此精致的锦囊已是奇事,锦囊中装的却是如此粗糙的草纸,更是教人奇怪。
梅四蟒忍不住也探过头去,俞佩玉展开了纸,上面写的只有七个字:“俞佩玉,信他、助他。”
字迹潦草模糊,仔细一看,竟似以针簪一类东西沾着稀泥写的,俞佩玉瞧得怔了半晌,方说道:“这……这是谁……”
红莲花缓缓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他面上神色突似变得有些奇怪,但俞佩玉却未留意,失声道:“林黛羽?你认得她?”
红莲花点了点头,道:“二日之前,我曾在商邱附近瞧见过她,她就和她爹爹与王雨楼等人走在一起,我与她相识已久,但那天,她瞧了瞧我,却像是完全不认得我。”
俞佩玉道:“你……你与她本来很熟么?”
红莲花笑了笑,道:“看来你实在是个足不出户的公子哥儿,江湖中事,你竟一点也不知道,林黛羽在十三岁时,便已出来闯过江湖,此后每年都要悄悄溜出来一次,而且还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在武林中名气已不小。”
俞佩玉想到她那坚强而果敢的眼色,想到她那辛辣而迅急的剑法,想到她那虽柔弱但身子里却有那么坚强的性格,不禁叹道:“她的确和我不同,她委实比我强多了。”
红莲花道:“她本是个明朗而爽快的女孩子,但那天却变了,我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所以等她打尖时,我就命商邱的丐帮弟子与那客栈中的掌柜商量,改扮成店伙的模样,她果然一眼便瞧穿,果然寻了个机会偷偷将这锦囊塞入他怀中。”
梅四蟒道:“难怪那日商邱宋老四匆匆赶来找帮主,像是有什么急事,原来就是要将这锦囊交给帮主。”
俞佩玉已呆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她时常闯汤江湖,难怪那天出事时她不在家里。”
红莲花变色道:“她家里也出了事,莫非她爹爹。”
俞佩玉道:“林瘦鹃自然也是假的,但那日……”
他叹息着将那日林黛羽的突然变化说了,长叹又道:“那天,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害我,却不知她在那天便已了解到这阴谋的厉害,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有认贼为父,而我……我虽等到今日,还是只有和她走一条路……唉,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红莲花唏嘘道:“我认识的人中,无论男女,若论智慧机变,只怕再无一人能胜过她的。”
俞佩玉道:“但……但那林瘦鹃自己自然心里有数,却为何不杀死她?瞧那情况,她自然已被软禁,只怕……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