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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玄纵皱了皱眉头:“大哥,小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玄感知道自己的这个兄弟一向沉稳内敛,足智多谋,自己长年在外,一直是玄纵在家挑起了大梁,对上辅佐父亲,对下团结兄弟,管好这个大家族,在兄弟们中间的威望很高,即使是自己以后要作出什么重大决定,也必须要取得玄纵的支持,才能成功的。
于是杨玄感缓和了神色,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玄纵,有什么事,直说吧,咱们兄弟间不用这么见外。”
杨玄纵看了一眼灵堂内四周低首垂立的奴仆丫鬟们,欲言又止,杨玄感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得传唤,都不许近灵堂步。”
李密也转身准备走,却被杨玄感一把拉住:“密弟就不必了,你也是我们的兄弟,留下来有事一起合计一下。红拂,洪叔,你们也留下。”
李密点了点头,收回了已经迈出一半的脚,红拂和杨洪也留了下来。杨玄纵沉吟了一下,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对阿大的死是一肚怨气,但我们真正的仇人并不是李家,甚至也不是张衡。”
杨玄感马上说道:“玄纵,稍等一下。”他转头对着年纪最小的杨积善和杨万石说道:“积善,你到前门转一下,万石,你看下后面和房顶。别让人听了去。”
两个弟弟心领神会,走了出去,一会儿。二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没有人。”
杨玄感知道这下彻底安全了,点了点头:“玄纵,这回阿大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跟我详细说一下。”
杨玄纵的眼中泪光闪闪,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都是昏君给害的,那天生异象,妖星居于隋州方向。预示着隋朝将有大难,主君将会有祸事及身。所以那个狗日的张衡趁机献上毒计,转封阿大为楚国公,就是要他挡这个祸事,阿大在受封之后。本来就身体不好,结果更是拒绝吃药,甚至绝食,我们这些儿们跪地死谏他也不动摇,可恨那昏君,一天次地派御医过来,名为就诊,实为催命,而那张衡则带了千骁果军。天天日夜守在府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怜阿大。不吃不喝,就这样硬撑了二十天,终于,终于就故去了!”说到这里,杨玄纵已经是泣不成声,而其他的几个兄弟和红拂。杨洪等人也个个泪如雨下。
杨玄感的眼中两行清泪横流,却顾不得擦。他转头看了一眼冰块中的杨素尸体,人已经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两只闭着的眼睛也鼓出了眼眶外,而脚部却已经浮肿得几乎套不下鞋,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此仇不报,我杨玄感誓不为人!”
杨玄纵擦干了眼泪:“后来红拂走地道进入了府内,正好碰到阿大归天,我们没阻止住她,让她去刺了张衡一次,没有得手,大哥,你说现在怎么办,张衡这狗贼和昏君一定知道了我们的举动,我们要不要联系阿大的旧部,准备起兵反抗?”
杨玄感断然道:“不行,这事大,那些阿大的旧部也不可能为了阿大而把全家全族的性命赔上,只怕我们前脚刚联系一些人,后脚就会走漏风声,被昏君拿下,全族灭门了。就算退一万步,这些旧部都愿意起事,可是兵从哪里来?就靠我们这些人的家丁护卫吗?就这些家丁护卫也未必可靠,我们现在自己还不得防着这些人吗?”
杨玄纵咬了咬牙:“所以小弟不能苟同大哥的意见,这种时候,我们不去拉拢阿大的旧部,就得去结好关陇世家,如果我是大哥,这种时候就是再愤怒,也不能赶走李姑娘,就是再恨李渊,也不能放弃和李家结亲的机会。”
杨玄感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弟所言,我又岂会不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作出姿态,跟李渊家断绝关系。”
杨玄纵和杨玄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这又是作何解?”
杨玄感正色道:“你们要弄清楚,这回阿大之所以遭遇不测,给昏君逼死,知道了他多夺位时的黑暗经历是一回事,但我们和李家结亲,引起昏君的警觉,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现在迁都洛阳,排斥关陇世家贵族,我们这时候互相联姻,无异于对他宣战,即使没有这个妖星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找借口来害我们的。”
杨玄纵沉默了半晌,才叹道:“当初大哥就不同意跟李家结亲,还真的让你一语中的了,可是既然事已至此,难道我们就因为害怕昏君,就放弃联络关陇世家,对抗昏君,寻机复仇的机会了?昏君逼死了阿大,还能再杀我们满门不成?”
杨玄感冷冷地说道:“他是杀不了我们满门,但他可以把我们全给挂起来,让我们没有官职,只拿个勋官爵位在家呆着,然后遍布耳目监视我们,只要我们有任何异动,就会拿下,甚至可以把我们牵扯进别的谋反之类的案里,找借口杀我们,这又有何难?”
杨玄挺恨恨地说道:“昏君如此无道,就不怕下面人心惶惶,关陇军世贵族和山东世家们联手反抗吗?”
杨玄感长叹一声:“当年先皇在位时,以很勉强的罪名诛杀虞庆则,王世积,罢高熲的相,杀史万岁的时候,关陇贵族们表达过什么不满了吗,有什么反抗行为吗?作为一个整体,如果牵涉到他们整体的利益,他们才可能会群起反抗,但具体到针对一两个人,一两家,他们是不会为了你而造反的。再说了,阿大在世时,争强好胜。得罪的人多了,只怕关陇世家里,也有不少人这会儿正在兴灾乐祸。甚至巴不得落井下石呢。”
杨玄纵咬了咬牙:“那依大哥的意思,怎么办?装蛋趴窝?阿大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杨玄感的眼中杀机一现:“报,当然要报,但要讲时机,讲手段,现在飓风过岗,伏草惟存。我们只能在表面上表现得谦恭,断绝和关陇世家的一切联系。然后主动上书辞掉所有官职,只保留勋官和爵位,在家里为阿大守孝两年,只有这样。才能让昏君放下对我们的戒备,然后我们再趁机慢慢地出来做官,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们可以东山再起,暗中弟,图谋报仇的时候。”
杨玄纵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大哥,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这些事情,那小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还有一点小小的问题,我们跟李渊家一下这样完全绝交,会不会引起整个关陇军功集团对我们的敌视?本来阿大在世时的一些做法就很招仇恨。现在我们家失了势,又主动悔婚,传出去后只怕对我们更不好吧,就是以后想重新结交别人,只怕也会让人敬而远之了。”
杨玄感摇了摇头:“这点二弟多心了,人和人之间。家族和家族之间,是不是联合。是不是做朋友,不是看你的态和人,而是看你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利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远方的许国公府方向,冷冷地说道,“就好比这位新贵许国公,他是什么样的人,天下无人不知,现在一朝得势,巴结他的人还不是车水马龙吗?以前阿大在位时,得罪过那么多人,这些人还是左脸挨一巴掌,再把右脸凑上来?给阿大弄得罢官流放的人,还得上门送礼求阿大关照早点能放回来呢,不是吗?”
杨玄挺嚷了起来:“大哥,别提那个宇述了,咱们的那个好妹夫封伦,这会儿正跑到他那里改换门庭呢,可恨阿大生前对他那么好,这尸骨未寒,他就做这种事,还是人吗?”
杨玄感猛地一转身:“什么,封伦已经去了宇述那里?!”
李秀宁自从跑出了楚国公府后,一泪奔,她骑着自己的那匹雪山狮骢,在这城里一狂奔,若非已经入夜,她这样疾驰早就会给城中巡视的兵卒们拦下来,雪山獅骢乃是名驹,她又在悲愤之下一鞭鞭地抽着这匹马,速快得如闪电一般,也就小半柱香的功夫,她就驰出了洛阳的北门,向着硭山的方向奔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李秀宁跑进了一处树林之中,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她再也忍受不住,滚鞍下马,倚在一棵树上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如泣血一般,连树中的鸟儿和走兽,大概也感觉到了这姑娘心中的委屈与痛苦,全都收嘴噤声,一声不发。方圆里余,都能听到她的哭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李秀宁才缓缓地直起了身,也不转头,低声说道:“大笨牛,我,我现在这个样,是不是难看了?丢死人了?”
柴绍默默地站在李秀宁的背后已经很久了,他的座骑是寻常的战马,远不及那雪山狮骢,若不是从军多年到的马蹄追踪术,加上李秀宁一直走的官道,他是跟不上李秀宁的脚步的。看着心爱的姑娘在这里为了别的男人而痛哭流涕,他的心就象刀绞一样,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只能在后面这样默默地守护着。
听到李秀宁的话后,柴绍叹了口气:“李姑娘,你,你一直是最美的,永远也不会难看,至少,至少在我柴绍的眼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会这样。”
李秀宁停止了抽泣,转过头来,眼波流水,就在刚才,她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杨玄感的爱已经不可再得,她需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而不是自己追求的幻影,来抚平自己心头的伤痕。
“大笨牛,你,你会一生一世对我好吗,永远不离开我,抛弃我?不管因为家族的压力还是别的原因,永远会保护我吗?”
柴绍激动地说道:“能,一定能,我柴绍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人,绝不会辜负你。”
李秀宁嘤咛一声。投入了柴绍的怀抱,男汉浓烈的气息扑鼻而来,可在此时。这宽阔的胸膛和抱着她的有力臂膀,却是让她感觉那么地安全,温暖。
柴绍轻轻地抚着李秀宁背后的秀发,柔声道:“秀宁,我,我知道我家的地位不算高,我的武功也没你好。配不上你,可我。可我真的是喜欢你,我,我不能忍受杨玄感那样对你。”
李秀宁的娇躯微微一动:“大笨牛,以后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也不会再想他,我曾对他的爱,已经随着他对我做的事,一切烟消云散了,以后我只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好吗?”
柴绍狠狠地点了点头,手却搂着李秀宁搂得更紧了。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意识到有人来了。连忙分了开来,整理起自己散乱的头发和衣服,柴绍把两匹马牵到了旁。多年的训练让他即使是在黑夜之中也是目光如炬,只见余步外,四匹高头骏马一疾驰,烟尘都被远远地拉在马后,而马上的骑士们,却个个白布缠头。黑色的罩袍,看起来倒象是奔丧报信的人。
柴绍自言自语地低语道:“真他娘的晦气。大半夜的看来报丧的家伙。”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高声道:“候护卫,候护卫。是你吗?”
为首的一名骑士高声地“吁”了一声,猛地一拉疆绳,那匹骏马突然就收住了四蹄,生生地向前一个小跳,卸去了风驰电掣般地去势,后蹄立地,前面双蹄高高地举起,一声长嘶,如人般地直立而起,甚至连马腹处的黄色毛发都让柴绍看得一清二楚,只此一下,就能看出来人的骑术是何等地高明,竟然可以让奔驰如飞的骏马几乎就这样当场停下。
马上的骑士双腿一夹马腹,这匹黄色的骏马前蹄重重地踏下,激起一阵烟尘,随行的几人也在奔出了几步后纷纷地停了下来,只见这匹马上的一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头缠白带,剑眉虎目,国字脸,下颌和两鬓已经开始蓄起了短髯,面色微黑,但双眼亮,即使是在这黑暗的官道上,也如两盏明灯一般,让人看到之后,都不禁要赞叹一声“壮士”。
马上的骑士定睛一看边的柴绍,惊道:“这不是柴护卫吗?你不是前一阵才离了大兴去了宋州吗,现在又怎么会?”
柴绍哈哈一笑,指着这名骑士,扭头对身边的李秀宁说道:“秀宁,这位壮士姓候名君集,乃是陇西一带有名的壮士,世家弟,跟我一样同为东宫千牛卫备身,也是我在东宫最好的兄弟。君集,这位李姑娘你应该认识,是唐国公的千金。”
李秀宁的心中一动,这候君集的名字她听说过,他是豳州(今陕西彬县)人,家中世代武将,祖父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候植,也是有名的关陇世家贵族,但因为家族中有人牵涉进了北周权臣宇护的专权弑君之事,所以在宇护倒台之后,候家也开始没落,不过候君集却是候家的后起之秀,从小就便弓马,会驰射,武艺高强,勇名即使是在关陇弟中,也非常出名,李渊曾任豳州刺史的时候,也对其加以关照过,有意引入家中,可候君集最后却选择了加入东宫成为千牛卫,还让李渊好是叹息了一阵呢。
候君集的脸上却见不到什么喜色,向着李秀宁抱了抱拳算是行礼。柴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来的这几名壮士,除了候君集外,还有在东宫以神箭闻名,肩宽过人的千牛卫士王伯当,河州刺史刘升之,壮如熊罴的赤脸大汉,东宫千牛卫士刘弘基,背着一把大弓,眼如鹰隼的千牛卫士殷开山,个个都是关陇一带年轻一代的军功世家弟,也都是东宫里武艺最强的卫士,平时里跟着杨昭最亲近的几个人,可他们个个身穿黑衣,头缠白布,满面风尘,脸上尽是悲戚之色,甚至都隐隐地泛着泪光。
柴绍的心里浮过一片乌去,睁大了眼睛:“君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在大兴东宫保护,怎么都到东都来了,还有,你们怎么这副打扮?”
候君集的虎目中泪光闪闪:“嗣昌(柴绍的字),殿下他,他已经在前天夜里撒手人寰了,他走的时候还在念叨着你和杨柱国,蒲山郡公他们呢,走的时候都因为没看到你们,连眼睛都没有合上啊!”
柴绍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一下就晕了过去,外面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五天之后,已经改名为紫微宫的洛阳皇城内,一片仙境般的九洲池内,龙船艘艘,其池屈曲,象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池中的一块人造小洲上,盖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名曰瑶光,这里正是杨广的一处新的行宫,住在陆上的宫殿住腻了,这位大隋的新天很喜欢在这里人工岛上的宫殿,吹着清凉的江风,连在陆上闷热潮湿的暑气也不那么让人生厌了。
这会儿的杨广,正坐在一张翡翠玉石制成的大案之后,看着跪伏于自己面前的王世充,嘴角边勾起一丝冷笑。
王世充跪在地上已经有小半柱香的功夫了,但杨广却一言不发,只是这样看着自己,他也不知道杨广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今天的这个述职谈话很重要,也许会决定自己的生死,尽管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布势天下,但全是在地下,现在在这个昏君的面前,万一露出什么破绽送了命,那可是哭都哭不出来的事,尤其是封伦和宇述已经勾结在了一起,背后可能还有萧皇后的参与,今天的这番谈话,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
杨广终于还是开了口:“王爱卿,你可知为何这回朕要把你从郢州?哦,不,现在应该已经改名叫安陆郡了,召回吗?”
王世充恭声道:“陛下圣明,登基之后废州为郡,所以名义上天下所有的州刺史都自动免官,回朝另行安排官职,微臣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能以诏书上的说法来回复陛下。”
杨广哈哈一笑:“王爱卿就是王爱卿,说话永远是这样滴水不漏,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真不知道朕的心中所想吗?”
王世充马上抬起了头,脸上闪过一丝谦恭的笑容:“那,那微臣就大胆揣测一下圣意了,如果猜错,还希望陛下不要降罪。”
杨广点了点头:“朕希望你在朕的面前一直说实话,你说吧,朕赦你无罪。”
王世充清了清嗓,直起了身,伏在地上这半天,让他的腰有些不舒服,可没杨广的命令,他也不敢站起来,他说道:“微臣的这个刺史,乃是楚国公所举荐的,楚国公卒后,陛下想要收回微臣的官职,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杨广的面沉如水:“王爱卿,你是想说楚国公和朕的关系不好吗?还是想说楚国公的死是朕所希望的事?”
王世充“嘿嘿”一笑:“楚国公多年来权倾朝野,又在陛下登位过程中出力甚巨,本来从先皇到陛下对他的恩宠都可谓天恩浩荡,不仅让他位人臣,还让他杨氏一门富贵,可楚国公却是不知收敛,不仅一手操纵朝政,还大批地举荐自己的亲族门客,朝堂之上,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楚国公所举荐,微臣虽然愚钝,也知道无论是先皇还是陛下您,都不可能喜欢和纵容楚国公的这种做法。”
杨广冷冷地说道:“王爱卿,朕喜欢你的实话,但你这些话,犯忌讳了吧,再怎么说,你也是楚国公所举荐的,现在他刚刚死去,你就这样说他的坏话,不厚道了吧,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会让别的同僚怎么看你?还有,为什么楚国公在世时,你不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