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苹忽又一笑,道:其实各位也用不着太担心,大师姐本是我们本门姐妹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她如今虽已残废,武功并未失去,一定能将那些人击退的。胡铁花摇着头道:她若有把握能将那些人击退,一定早就动手了,又怎会等到现在。南苹道:可是……可是我师傅常说,大师姐的武功已绝不在当今武林最负盛名十大高手之下,那些人的武功难道还能比她更高麽?胡铁花苦笑道:敢和楚留香作对的人,自然一定有两下子。戴独行道:香帅能想得出那些人是谁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纵能猜得出那些人是谁,於事又有何补?其实他已猜出那些人八成是柳无眉勾引来的,她这麽做不但可以截断楚留香的道路,而且还可以将甜儿她们擒为人质,用来要胁楚留香,即使事後能侥幸逃出,也无法再泄露她的秘密。
楚留香已认定了这必定又是柳无眉的连环毒计。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只希望你们的大师姐已看出自己的武功绝非对方的敌手。南苹皱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只因她若被逼得无法可施时,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将这道门打开了。戴独行附掌道:不错,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南苹道:若是换了别人,到了绝境时,也许会这麽做的,但我大师姐宁死也不会。戴独行皱眉道:为什麽?
南苹叹道:因为我大师姐就因为无心泄露了本宫的出入道路,所以才受到重责,她这次又怎敢再重蹈复撤。这似乎已是最後一个希望,此刻希望又告断绝,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胡铁花却眼睛一亮,忽然冲上去,用手敲击着石壁上的铁环,四壁都起了回声,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南苹失声道:你这是干什麽?
胡铁花笑道: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戴独行拍手道:不错,那些人听到地下有声音传出,就必定已能猜到神水宫的入口是在什麽地方了,他们若已知进神水宫的入口在何处,那位大师姐也就没有什麽隐瞒可言了,她若已没有顾忌,也许就会将这道门打开。胡铁花笑道:我是个笨人,只能想得出这种笨法子。楚留香也已喜动颜色,道:到了聪明人都无法可施时,笨人想出来的法子一定最有用。有用两个字刚说完,已有一线天光照了下来。
庵堂的光线也不亮,日色被浓荫所掩,彷佛自古以来就照不到这里,使得这古老的佛堂,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黄幔低垂,也看不出神龛里供的是什麽佛像,案上铺着和神幔同样陈旧的黄缎,低垂到地。
一个瘦削苍老的青衣尼,垂眉敛目,盘膝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虽然是坐着,犹可看出它的身材很高大。
她枯黄的脸上已瘦得没有一丝肉了,露出了高耸的颧骨,使得她看来更憔悴苍老,也更严肃冷酷。
在她面前左右两侧,还有几具蒲团,左面蒲团也盘膝坐着两个很美丽的少女,头垂在胸前,似已沈睡。
这两人正是李红袖和宋甜儿。
右面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但却不是李玉函夫妇,男的面色苍白,似乎带着个面具,但青衣上血迹斑斑,又似受了重伤。他紧咬牙关,紧闭着眼睛,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那女的面上蒙着一方丝巾,只露出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和悲愤之色。
佛堂中本来激荡着一阵阵震耳的金铁交击声,声音显然是来自地下,到了这时,才忽然停顿。
这时那青衣尼坐下的蒲团已在缓缓移动,蒲团中露出了个洞穴,然後,就有两个人狡兔般窜了出来。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蒙面的女子瞧见了他们,目中蓦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但青衣尼那双冷酷的眸子里,却射出了比刀远锐利的光芒。
她长袖一展,但见乌光闪动,带着一股强劲绝伦的风声,呼啸着向楚留香他们卷了过去。
单只这一股劲气强风已令人难以抵御,何况劲风中还带着神水宫见血封喉的独门暗器。
胡铁花只觉寒风扑面,骤然间竟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缩,凌空倒翻了出去,砰的,撞散了窗户,飞出窗外,只觉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应变之速,竟还是难免被暗器击中,幸好他入关後还未换过鞋子,穿的仍是姬冰雁为他准备的牛皮靴,那暗器的力道虽强劲,也穿不透这种老牛皮。
否则他就算不死,这条腿也算废了。
胡铁花身子还在空中,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的古树浓荫,木叶甚密,他正想先凉到树上再说,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哧的一响。
寒光闪动间,已有一柄剑毒蛇般自木叶浓荫间刺了出来,来势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青衣尼的暗器之下。
这一剑来得更大出他意外,他一口真气已用尽,身子还在空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这一剑了。
他嘴里刚冒出口苦水,准备拚着挨一剑了,突见黑忽忽一团黑影自窗子飞出,迎着剑光飞了过去。
只听又是哧的一声,剑光已穿透了这团黑影,竟是只蒲团,但胡铁花并没有看到这是什麽。
他脚尖一沾地,已又窜入了窗户。
只见楚留香仍站在那里,彷佛根本没有动过,方的劲风和暗器,也不知他是怎麽躲过去的。
再看南苹也已跃了土来,正拉着那青衣尼的手在说话,显然正在为楚留香他们求情,为他们解释。
胡铁花抹了抹汗,通:老臭虫,看来我又欠你一次情。楚留香笑了笑,道:这次救你命的倒不是我。胡铁花讶然道:是谁?
他嘴说着话,头已转过去,这才发现方坐在地上的蒙面女子已站了起来,座下的蒲团已不见了。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姑娘救了我的命,我却去谢别人,实在不好意思得很,但姑娘也莫要见怪,我这人虽笨,倒也知道好歹,以後姑娘无论要我做什麽,要我水里去找就水里去,要我火里去找就火里去。蒙面女于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麽。
但这时南苹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大师姐想问问。你们的来历,和本宫有什麽渊源。她是背对着那青衣尼姑,此刻忽然向楚留香眨了眨眼睛,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和本宫必有很深的渊源,否则师傅她老人家就不会叫你们来这里了,所以你们还是向大师姐说明的好。其实她用不着眨眼睛,楚留香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将他们带来这里,心里还是害怕得很。
楚留香自然也不会要她来承担这责任,沈吟着道:此中详情,一时间也不能详说,等姑娘见到令师时,自然会明白的,此刻还是先应付这里的事要紧。胡铁花抢着道:不错,我想知道鬼鬼祟祟躲在外面暗算人的那些小子究竟是谁?我好歹也要给他们个教训。青衣尼目光虽在闪动着,但面上却木无表情。
她的眼睛几乎全是灰色的,就彷佛死水中的寒冰,而她的脸就像是一湖死水,冷酷中又带着出奇的宁静。
胡铁花忍不住又要去摸鼻子,苦笑着道:你……大师真的不能说话?青衣尼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但大师却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青衣尼竟摇了摇头。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明明听得见,为何偏偏要说听不见呢?南苹道:我大师姐真的听不见。
胡铁花道:若是听不见,她怎会点头摇头?南苹瞧了那青衣尼一眼,欲言又止。
胡铁花苦笑道:求求你们快说出来吧,莫要再打哑谜了,我简直已快被急得发疯。看来楚留香猜的并不错,李玉函夫妇既然不在这里,外面的人想必是他们找来对付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呢?看那一剑来势之狠毒辛辣,他们的剑法之高,并不比黄鲁直差多少。
柳无眉又从那里找来这许多高手?
还有,这蒙着面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为什麽要如此神秘?
胡铁花心里已是疑团重重,却偏偏遇上一个哑吧,再加上季红袖和宋甜儿又昏迷不醒。
无论谁遇若这种事,不急得发疯才怪。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厉声道:此事和各位全无关系,方那一剑也只不过是聊以示警而已,并无伤人之意,只要各位将本门的叛徒交出来,我们立刻就走,秋毫无犯;但各位若是定要来瞠这趟浑水,怕就难免要玉石俱焚了。听他们的口气,竟似并非来找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胡铁花娥眉道:你们究竟是什麽人?谁是你们的叛徒?窗外还未答话,那身负重伤的蒙面客忽然跳了起来,挣扎着向外冲出,胡铁花刚怔了怔,只听叮的一响,那青衣尼和蒙面女子已双双挡住了蒙面客的去路,蒙面女子颤声道:我们既已到了这里,一切事就该听凭大师作主,你此刻若是冲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青衣尼目光灼灼,瞪着那蒙面客,缓缓点着头,那蒙面女子短说一句话,青衣尼的脚下就有一阵轻铃般的声音响起。
胡铁花忽然发现她脚下竟系着一条极细的铁练,而铁练的另一端,却被掩盖在黄幔低垂的神案下。
蒙面女子说一句话,这条铁炼就动一动,铁炼在青石板上震动着,就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叮当声响。
胡铁花这才明白聋子是怎会听见别人说话的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过去瞧瞧究竟是什麽人躲在那神案底下?为何也如此神秘?但他还没有走过去,楚留香已用眼色阻止了他。
只听窗外那人冷笑道: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堂堂男子汉却逃到这里来求妇人女子的庇护,算得了什麽英雄好汉?简直连我们的人都被你去光了。那蒙面客身子颤抖,忽然一闪身,自青衣尼和蒙面女子之间窜了过去,他身法之快,竟超出胡铁花意料之外。
那青衣尼这次也没有拦住他,只见他身披的宽袍随风扬起,左面的一只衣袖,竟彷佛是空荡荡的。
眼见他已将冲出门,外面风吹木叶,沙沙作响,显见他只要一脚跨出这菩提庵门槛,就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要向他击下。
但就在这时,又有人影一闪,挡了他的去路。
这人後发先至,身法竟比他还要快得多,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了。
蒙面客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闪开。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会和我无关呢?蒙面客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楚留香叹道:就算你不认得我,我还是认得你。蒙面客忽然反手一掌,切向楚留香的咽喉。
但楚留香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蒙面客这一掌果然到了半途就硬生生顿住,楚留香凝注着他。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红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素来不肯求人,但到了现在你若还要隐瞒,就未免太将我看得不够朋友了吧?蒙面客霍然转过身,肩头头动,显见得心里实是激动已极,那蒙面女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目中已流下泪来。
胡铁花目定口呆,怔了半晌,讷讷道:红兄,曲姑娘……唉衲!我真该死,竟没有认出是你们。那蒙面女子正是曲无容,凄然道:我不能好好照顾他,反而要来求……求人,我实在觉得无颜再见你们之面了,可是……可是……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也是我该死,红兄若非被我这瞎了眼的混蛋误伤成残废,现在又怎会受人欺负,何况,曲姑娘你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我……我……他忽然冲了出去,狂吼道:谁要来找一点红的麻烦,就先来找我胡铁花吧!吼声中,已有两道青光自木叶丛中闪电般击下。
这时黄鲁直和戴独行才自地道下跃出,两人一左一右,也自窗外中凉了出去,只听戴独行笑骂道:好猴儿崽子,真下毒手呀!又听得黄鲁直沈声道:这些人剑法辛辣狠毒,自成一家,你们小心了。一点红反手甩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但他的眼睛却仍是那麽冷酷倔强,跺脚道:这是我的事,你们何必插手?楚留香道:小胡对你自觉於小有愧,你若不让他出去打一架,他怕真的要急疯了。一点红咬了咬牙,道:但这件事却是无论谁也管不了的。楚留香道:为什麽?
一点红神情显得更焦躁,便声道:你也用不着多问,你若真是我的朋友,就带着他们快走。楚留香叹道:以你我的交情,你还有什麽事不能对我说的吗?一点红只是挥手道:快走!快走!你若再不走,莫怪我跟你翻脸。曲无容黯然道:他实在有难言的苦衷……
楚留香打断了它的话,忽然问道:你看见外面那棵树了吗?曲无容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点了点头,道:看见了。楚留香道:一棵树从地上长出来,也和人一样,是为了要成长、结实、传宗接代,但现在它却被这些人的剑光砍得乱七八糟,这是不是很可惜?曲无容怔了怔,望着窗外纵横飞舞的剑气,也不知该说什麽,因为她还是不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接着道:无论是人的生命也好,树的生命也好,它若还未成长就被摧毁了,总是件可恨的事,但你能说这是剑的错吗?曲无容道:这……这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凝注着她,一字字道:剑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只握剑的手。曲无容动容道:你……你已知道他的事了?楚留香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了那面铜牌——铜牌上有十叁柄狭长的剑,围绕着一只手。
一点红骤然失色,厉声道:这是那里来的?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却长叹道:这只手,怕就是世上最神秘、最邪恶、也最有权力的一只手了,因为他不但在暗中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而且还令人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直到死後还不知世上有这只手存在。他瞪着一点红,沈声道:世上只要有一只这样的手存在,至少就有一两人难免生於恐惧,而死於黑暗,若将这只手消灭了,大家的日子都会过得太平得多,是吗?一点红用力咬着牙,嘴角的肌肉却还是在不住抽动,便声道:你想消灭他?楚留香厉声道:你纵然不想消灭他,他也要消灭你的。一点红急促的喘息着,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楚留香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很可怕的人,但无论多可怕的人我都见过了。一点红骤然顿住了笑声,通: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无所畏惧,可是他……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更黑,更深,看来就像是个无底的深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无底的痛苦。
楚留香道: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愿助我一臂之力?一点红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他养大的,我的武功也是他传授的,他纵然要杀我,我也不能出卖他。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这是你的义气,我绝不勉强你……我只问你,他今天来了没有?一点红望着窗外的剑光,沈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今日若来了,外面怕早已住手了。楚留香道: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