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你也并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柳无眉叹道∶我非但没有见到她,连她的门下都没有见到一个。胡铁花道∶你是怎麽样回来的?
柳无眉道∶我也不知哀求了多久,鼻子里忽又嗅到另一种气味,这次我嗅到的竟是香气,彷佛是晚上从窗外吹进来的春风,又彷佛是母亲怀中的乳香,我嗅到这香气,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胡铁花道∶等你醒来後,你已回到那菩提庵?柳无眉道∶不错。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乾了,那老尼姑正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我刚喝过的那只茶碗,就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再问他,再求她,她就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宋甜儿只觉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就好像做了个梦?柳无眉黯然道∶不错,有时连我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真?还是梦?李红袖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听你这麽一声,我又不想到那神水宫去了。宋甜儿望着苏蓉蓉,道∶神水宫……神水宫?那究竟是个怎麽样的地方呢?她这话虽是问苏蓉蓉的,但不希望苏蓉蓉答复。
因为她知道苏蓉蓉也一定回答不出。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有个问题。
神水宫真是像苏蓉蓉所说的那样,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还是像柳无眉所说的那样,是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人间地狱?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喃喃道∶也许你们两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柳无眉道∶天下只有一个神水宫∶绝没有第二个。苏蓉蓉道∶我去的那地方就是神水宫,绝不会错。她们的语气都是同样肯定。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人说绝不会弄错,我也许还不相信,但你们两位姑娘既然说绝不会弄错,那只怕就……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柳无眉道∶你到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瞧见,怎知道那地方就是神水宫呢?李红袖也立刻按着道∶是呀:你怎知菩提庵里那老尼姑,一定会将你送到神水宫去?苏蓉蓉眼睛里发出了光,也抢着道∶是谁告诉你,要到神水宫去,一定要先经过那菩提庵的?这件事说不定根本就是那人做出来的圈套。柳无眉道∶圈套?
苏蓉蓉道∶不错,圈套。
她按着道∶那人说不定和他……和楚留香有仇,所以故意设出这圈套来骗你,菩提庵那老尼姑自然也是和他串通的。胡铁花拍手道∶一点也不错,他们这样做,就为的是要你杀楚留香,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将你送到神水宫去。李红袖道∶你喝了那杯茶後,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她们随便将你送到那里去,你反正都不会知道。柳无眉沉吟着,缓缓道∶姑娘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李红袖道∶这自然很有道理,你去那地洞,说不定就在菩提庵的下面,你听到的那声音,说不定就是那老尼姑在说话。柳无眉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件事既然有关我的生死,我又怎麽会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呢?指点我这条路径的人,我自然很能信任他。胡铁花嘿嘿笑道∶太信任别人的人,都要倒楣的,这道理你应该比别人都明白才是。柳无眉红着脸垂下了头,道∶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绝不会说假话。胡铁花道∶哦?我倒已有很久未曾见到不说谎的人了,我倒想瞧瞧这人是谁?柳无眉道∶他老人家便是武林中人称君子剑的黄鲁直黄老剑客,我想各位多多少少总该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的事迹。胡铁花立刻说不出话了,只因为他也知道,天下若有一个不说谎的人,那人必定就是这位君子剑黄鲁直。
李红袖忍不住道∶她说的不错,这位黄老剑客倒的确不愧为诚实的君子,生平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谎话,最难得的是,他不但对朋友以诚相待,就算对他的仇敌,也一向是实话实说,从来不肯说谎的。宋甜儿拍手笑道∶我们的李姑娘又想将她肚子里的学问卖弄卖弄了,她倒的确装了一肚子的掌故,说起来真能令人听出耳油。她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半生不熟,简直比广东话还难懂,柳无眉也听不懂她在说什麽,只不过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君子剑闯荡江湖的时候,她只怕还未出世哩,但听她的口气,对君子剑的往事她却像知道得很多。却不知李红袖非但对君子剑的往事知道得不少,江湖中成名人物的事迹,她也很少有不知道的。
胡铁花也忍不住问道∶你说黄老剑客对仇敌也不肯说谎,这我倒有些不懂了。李红袖道∶你和人动手时,对方若问∶你最拿手的是什麽功夫?最厉害的是那几招?出手时准备用什麽招式?你肯不肯告诉他?胡铁花大笑道∶兵不厌诈,和人交手时,讲究的就是虚虚实实,才能令对方无法招架,自己若先将自己的底细都抖露出来,还和人打什麽架。李红袖道∶别人若问你这些话,你绝不肯告诉他吧!胡铁花道∶那人若是我的对头,我自然不肯告诉他,可是我的对头也绝不问我这些话,因为他知道我没有发疯,我就算说了,也绝不会是真的。李红袖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说的,就算说了,对方既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黄老剑客和人动手时,别人无论问他什麽,他有一句就说一句,而且说出来绝不更改,他若说最後是准备以一招飞鸟投林去削对方的头巾,就绝不会用一招玉女穿梭去刺别人的胸膛。胡铁花怔了怔,道∶这样和人交手,岂非必定要吃大亏麽?李红袖道∶不错,黄老剑客就因为这缘故,平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了,只因别人知道他这脾气後,要和他交手时,就一定要先问清楚。胡铁花道∶黄老剑客固然是功力深厚,别人就算知道他要用什麽招式,也无法招架抵挡,但若遇到和他功力相若的人,岂非等於已不战而败?李红袖叹道∶正是如此,所以有几次战役,黄老剑客明明应该胜的,却反而败了。,但也就因为他是位诚贸君子,所以别人纵然胜了他,也不忍伤他。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麽?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苏蓉蓉默然半晌,道∶只可惜黄老剑客不知在那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麽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末可知。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麽?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雨声。
按着,就有叁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叁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畔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都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叁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馀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
他身旁一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瞿,几乎比他整高了一个头,神气看拣报严肃,但目光却很慈和。
此刻他双眉微皱,彷佛有些心事。
後面还跟着一人,身材既不太高,也不算矮,容貌很平凡,很平和,基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这叁人中,只有他看来没有那种名剑客慑人的手采,但也只有他神情最冷漠,令人不敢亲近。
李玉函夫妇一见到这叁个人,又倏地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那人也未瞧他们一眼,却向楚留香抱拳一揖。
玉剑萧石长叹道∶老朽方才为竖子所愚,几乎铸下大错,实已无颜再见香帅。楚留香立刻躬身道∶前辈言重了,在下怎担当得起。那颀长老人也叹道∶老朽平生月信还末做出过什麽负人之事,但此番……唉!此番实令老夫无地自容,但望香帅恕罪。楚留香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萧石跌足道∶长话短说,老朽等本都已没有脸再见人了,但若就此一走了之,更不像话,是以转来向香帅负荆请罪。胡铁花本来还对他们很气愤,但此刻见到他们竟不惜移尊降贵,来向个後生小子请罪赔礼,又不禁暗暗赞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认错,绝不推诿……这种武林前辈的风辈,的确令人佩服。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惶恐,谦谢了几句,立刻就问道∶李老前辈的情况已好些了麽?萧石叹道∶观鱼兄此次虽因皇天有眼,因祸得福,但他久病之後,精气已虚,此番又动了真怒,旧病虽去,新病又生,虽经我们几个人合力将他真气引入正轨,但一时间只怕还是难以康复。楚留香道∶铁山道长呢?
萧石黯然道∶这位道兄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未想到自己究竟已非少年了,怎经得起如此重创,方才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此刻的情况却似比观鱼兄更严重,幸好凌飞老乃是治伤的名家,此刻还在照料着他。听到这里,李玉函已是泪流满面,柳无眉更早已泣不成声,夫妻两人一齐以首顿地,哽声道∶晚辈该死!都是晚辈该死!他们不说话反倒好,这一说话,萧石怒气立刻又发作了,厉声道∶你两人还有胆子敢留在这里?你两人居然连我们都骗了,难道就不怕你们李家祖宗留下的家法。李玉函流泪道∶晚辈也知道罪无可追,应该伏法,只求前辈饶了她一命,她……她………她本和此事无关的。萧石怒道∶她若和此事无关,谁和此事有关?拥翠山庄的声名已被你们毁尽了,难道还要留下她来丢人麽?柳无眉伏地痛哭道∶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和他无关,请前辈们饶了他吧!苏蓉蓉她们听了这凄惨的哭声,又不禁为之恻然,正不知该如何为这一双同命的鸳鸯求情。
谁知那颀长老人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也不必难受,我们受观鱼兄之托,本想来以家法处置你们的,但方才我们在上面已听了你们的话,也觉得你们的遭遇很可怜,并非没有可以原谅之处,我们已决定替你们去向观鱼兄求情了。萧石连连跺足,苦笑道∶我方才已说过,要多教训教训他们的,你此刻怎地又对他们说实话了。那颀长老人叹道∶他们看来已有痛悔之意,你何必再叫他们着急呢?苏蓉蓉忍不住和李红袖相视一笑,只因听到这里,她们已猜出这颀长老人必是君子剑无疑了。
可是莫说苏蓉蓉她们,就连楚留香竟也看不透那容貌平凡,神气冷漠的剑客是什麽来历。
他年纪看来彷佛比萧石、黄鲁直他们年轻些,但楚留香方才被困在剑阵中时,已觉出这人功力之深厚,剑法的老辣,绝不在萧石、铁山道长、凌飞阁、黄鲁直,和帅一帆这些前辈名剑客之下。
何况他既是李观鱼的好友,也自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但楚留香却偏偏想不起前辈名家中有这样一个人来。
楚留香正要探问他的名姓来历,谁知他却已转过身子,背负着双手,抬着头出神起来,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萧石和黄鲁直居然也没有将楚留香引见给他,他似乎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楚留香也不禁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君子剑忽然望着苏蓉蓉道∶这位姑娘……苏蓉蓉立刻检衽作礼道∶晚辈苏蓉蓉,有几件事正想请教前辈。黄鲁直微笑道∶苏姑娘只管说吧!
苏蓉蓉沉吟了半晌,道∶前辈确知那菩提庵乃是神水宫的接引处麽?黄鲁直道∶不错。
他也沉吟了半晌,才接着道∶无眉问起我时,老朽本不知她为何要到神水宫去,只当她少年好奇,是在无意间随口问出来的。苏蓉蓉道∶前辈可知道菩提庵那位老师太是何来历麽?黄鲁直追∶那位哑师太倒也可算是当世一位奇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无人听她说过一句话。苏蓉蓉道∶她是真的残废,还是装聋作哑?黄鲁直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装聋作哑数十年,想必有她的伤心事,老朽又何必再去追究她是真是假呢?苏蓉蓉肃然道∶前辈胸襟,确非晚辈们所能企及,晚辈实在惭愧得很。她垂手肃立,竟不再问了。
饼了半晌,黄鲁直却忍不住问道∶苏姑娘想问的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吧?苏蓉蓉又沉吟了很久,才恭声道∶晚辈的确还有事要请教前辈。黄鲁直道∶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问?
苏蓉蓉道∶晚辈唯恐有些事是前辈不愿对外人道的,但晚辈若是问了,前辈又绝不会以虚言敷衍,是以晚辈不敢再问。听到这里,胡铁花心里只觉暗暗好笑∶难怪老臭虫要叫这位姑娘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看来她的确很懂得问话的技巧,她嘴里虽说不敢再问,其实却无异已经将什麽话都问了出来,而且还要人家非说不可。黄鲁直果然笑了笑,道∶姑娘是否想问老朽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苏蓉蓉微笑不语。
黄鲁直道∶其实这件事老朽也是听别人说的。他有意无意间瞟了那平凡的黑衫剑客一眼,又按着道∶老朽也相信这人所说的话必真无假,只因他平生从未在老朽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更末对老朽说过一句假话。苏蓉蓉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这人想必是前辈的红粉知己……她故意将红粉知己四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
黄鲁直果然忍不住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生平不二色,那有什麽红粉知己。苏蓉蓉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对前辈说起这件事来的,难道竟是位男士麽?黄鲁直道嗯!
苏蓉蓉立刻追问道∶据晚辈所知,天下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知神水宫的秘密,前辈这位朋友又是怎麽会知道这件事的呢?黄鲁直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姑娘若问及老朽自己的事,老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件事却有关别人的秘密,恕老朽不能多说了。他说话的时间,又瞟了那黑衫剑客一眼,忽然抱拳道∶老朽言尽於此,就此告辞。那黑衫剑客已转过身,向楚留香匆匆一揖,就走了出去,两人都似乎再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半刻。
萧石皱了皱眉,大声道∶鲁公,这里的事,你不管了麽?只听黄鲁直在石阶上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父子间的纠纷,别人想管也管不了的,观鱼兄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只要过了叁五天,也就好了。说到最後两句话,他已走得很远,萧石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来瞪着李玉函道∶你这两天最好莫要去见你的老头子,免得他又被你气得走火入魔,你最好远远的避开,等他的痛好了再回来,那时他有了力气,揍你的时候也可以揍得重些。松鹤楼的菜本就很有名,何况大家又全都饿了,胡铁花固然是开怀畅饮,就连苏蓉蓉也喝了几杯。
其中就只有黑珍珠彷佛有些心事,李玉函夫妇自然更食不下咽,他们本无颜跟着大家一起来的。
但李红袖却说∶你们怎能到别的地方去呢?我们又不认得那菩提庵在那里,还要请你带路哩,难道你不肯帮忙?宋甜儿也帮着李红袖拉他们,她说∶楚留香反正一定要到神水宫去的,只要他一到神水宫,就能将解药替你要出来,你放心好了。别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但也并没有担心,因为无论多麽大的危险楚留香都闯过了,他们认为水母阴姬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还能将楚留香吞下去不成。
真正担心的倒是楚留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