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借尸还魂 这不是鬼故事,却比世上任何鬼故事都离奇可怖。
九月二十八,立冬。
这天在“掷杯山庄”发生的事,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只怕永远也无法相信。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住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鱼鲈之思,因为天下惟有松扛秀野桥下所产的鲈才是四鳃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但这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却遇到了一件平生从未遇到过的,最荒唐、最离奇、也最可怖的事。
他从来也不信世上竟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左二爷和楚留香一样,是最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他不求封侯,但求常乐,所以自号“轻侯”。
“掷杯山庄”中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马厩中有南七省跑得最快的千里马,大厅中也有最风雅的食客。
但左二爷最得意的事却还不是这些。
左二爷平生最得意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令他得意的事,就是他有楚留香这种朋友,他常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第二件令他得意的事,是他有个世上最可怕的仇敌,那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血衣人”薛大侠。
他和薛衣人做了三十年的冤家对头,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活到现在,薛衣人虽然威震天下,却也将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左二爷每一提起,就忍不住要开怀大笑。
第三件事,也是他最最得意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个最聪明、最漂亮、也最听话的乖女儿。
左二爷没有儿子,但却从来不觉得遗憾,只因他认为他这女儿比别人两百个儿子加起来都强胜十倍。
左明珠也的确从来没有令她父亲失望过。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生过病,更绝没有惹过任何麻烦,现在她已十八岁,却仍和两岁时一样可爱,一样听话。
她的武功虽然并不十分高明,但在女人中已可算是佼佼者了,到外面去走了两趟之后,也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头,叫“玉仙娃”。
虽然大家都知道,江湖中人如此捧她的场,至少有一半是看在左二爷的面上,但左二爷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
左二爷并不希望他女儿是个女魔王。
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练武,她不但要陪她父亲下棋、喝酒,还要为她父亲抚琴、插花、填词、吟诗——她无论做任何事,都是为她父亲做的,因为她生命中还没有第二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位左姑娘正是每个父亲心目中所期望的那种乖女儿,左二爷几乎从来没有为她操过心。
——直到目前为止,左二爷还未为她操过。
但现在,现在这件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最可怖,几乎令人完全不能相信的事,正是发生在她身上。
九月,寒意已经很重了。
但无论在多冷的天气里,只要一走进“掷杯山庄”,就会生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就好像疲倦的浪子回到了家一样。
因为“掷杯山庄”中上上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欢乐而好客的笑容,即使是守在门口的门丁,对客人也是那么殷勤而有礼,你还未走进大门,就会嗅到一阵阵酒香、菜香、脂粉的幽香、花木的清香、就会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丝竹管弦声,豪爽的笑声,和碰杯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像是在告诉你,所有的欢乐都在等着你,那种感觉又好像一双走得发麻的脚泡入温水里。
但这次,楚留香还远在数十丈外,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掷杯山庄”那两扇终年常开的黑漆大门,此刻竟紧闭着,门口竟冷清清的瞧不见车马。
楚留香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头子出来开门,他见到楚留香,虽然立刻就露出欢迎的笑容,但却显然笑得很勉强。
昔日那种欢乐的气氛,如今竟连一丝也看不到了。
院子里居然堆满了落叶未扫,一阵阵秋风卷起了落叶,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等到楚留香看到左轻侯时,更吃了一惊。
这位江湖大豪红润的面色,竟已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一年不见,他好像就已老了十几岁。
在他脸上已找不出丝毫昔日那种豪爽乐天的影子,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那种忧郁愁苦之色。
大厅里也是冷清清的,座上客已散,盛酒的金樽中却积满了灰尘,甚至连梁上的燕子都已飞去了别家院里。
“掷杯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怎会变成如此模样,楚留香惊奇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左二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也是叹久都说不出话。
楚留香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二哥你……你近来还好吗”
左二爷道:“好,好,好……”
他一连将这“好”字说了七八遍,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把楚留香的手握得更紧,嗄声道:“只不过明珠,明珠她……”
楚留香动容道:“明珠她怎么样了”
左轻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其实用不着他说,楚留香也知道左明珠必定病得很重,否则这乐天的老人又怎会如此愁苦。
楚留香勉强笑道:“年轻人病一场算得了什么病好了反而吃得更多些。”
左轻侯摇着头,长叹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病,是……是一种怪病。”
楚留香道:“怪病”
左轻侯道:“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不吃不喝已经快一个月了,就算你我也禁不起这么折磨的,何况她……”
楚留香道:“病因查出来了吗”
左轻侯道:“我已将江南的名医都找来了,却还是查不出这是什么病,有的人把了脉,甚至连方子都不肯开,若非靠张简斋每天一帖续命丸子保住了她这条小命,这孩子如今只怕早已……早已……”
他语声哽咽,老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楚留香道:“二哥说的张简斋,可是那位号称“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简斋先生”
左轻侯道:“嗯。”
楚留香展颜道:“若是这位老先生来了,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他老先生肯出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左轻侯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本来也不肯开方子的,只不过……”
突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华服老人匆匆走了进来,向楚留香点点头,就匆匆走到左轻侯面前,将一粒丸药塞入他嘴里,道:“吞下去。”
左轻侯不由自主吞下了丸药,讶然道:”这是为了什么”
老人却已转回头,道:“随我来。”
楚留香认得这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简斋先生,见到他这种神情,楚留香已隐隐觉出事情不妙了。
三个人匆匆走人后园,只见菊花丛中的精轩外,肃然凝立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一个个俱都垂着头,眼睛发红。
左轻侯耸容道:“珠儿她……她莫非已……”
简斋先生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点了点头。
左轻侯狂呼一声,冲了进去。
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噩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的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他连日劳苦,老朽只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了过去——
暮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山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后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狱的鬼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着拘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己跪在灵床旁,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说不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那些来自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躞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满布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方,嘶声道:“灯呢为什么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卷了进来,卷起了盖住尸身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钩摇起了一阵阵单调的“叮当”声,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吞没。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开始发抖,有的人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尸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之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后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后了半步。
只见那“尸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尸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尸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来了……”
他日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搂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拼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盖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的发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么”
那“尸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只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尸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么这孩子疯了么……”
实在他自己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尸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的病若又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尸体”正惊慌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己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慌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么”
那“尸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尸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么”
那“尸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么,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尸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头,就应该趁早送我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居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尸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气得全身发抖,退后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颤声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么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不惜将全部家产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惊讶,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到过……”
那“尸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用不着看!……”
她嘴里虽说“用不着”,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惊呼道:“这是谁我不认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会变成这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捶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俱是目定口呆,则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但却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旁,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么”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嗄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缠绵病榻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何况,她方才明明是心脉俱断,返魂无术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俱,绝不会诊断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来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
张简斋沉默了很久,目中似乎露出了惊怖之色,压低声音道:“以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左轻侯跳了起来,吼道:“张简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高见,谁知你竟会说出如此荒谬不经的话来,请请请,像你这样的名医,左某已不敢领教了。”
张简斋沉下了脸,道:“既是如此,老夫就此告辞。”
他一怒之下,就要拂袖而去,但楚留香拉住了他,一面向他挽留,一面向左轻侯劝道:“事变非常,大家都该分外镇定,切切不可意气用事。”
左轻侯瞪着眼道:“你……你…山你难道也相信这种鬼话”
楚留香默然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两位都请先静下来,等我再去问问她,问个清楚再说。”
他走到床边,等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才柔声道:“姑娘的心情,我不但很了解,而且很同情,无论谁遇着这件事,都一定会很难受的,我只希望姑娘相信我,我们绝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更不是我们将姑娘绑到这里来的。”
他声音中似乎有种令人镇定的力量,那少女的哭声果然停止了,但还是将头蒙在被里,嗄声道:“不是你们将我绑来的,我怎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姑娘何妨静下心来想想,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少女道:“我……我的心乱得很,好像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迷雾,楚留香并没有催促她,过了很久,她才缓缓接着道:“我记得我病了很久,而且病得很重。”
左轻侯目中立刻现出喜色,道:“好孩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的确病了很久,这一个多月来,你始终躺在这张床上,从没有起来过。”
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却绝不是躺在这张床上。”
左轻侯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间怎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花架,上面却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些什么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托人从北京城里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痒,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虽也挂着窗帘,但却是湘妃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却忽然盼望见到阳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么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已有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睡了很久么”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京“瑞福祥”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上绣着紫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么,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后来姑娘可曾出去逛了么”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请走了,我的病才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张简斋齐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板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张简斋也不理她,沉声道:“那王雨轩看过你的病后,说了什么”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王老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把过我的脉后,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楚留香道:“后来呢”
那少女道:“后来……后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后来我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住的那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主,被风吹过墙,后来……后来……”
楚留香追问道:“后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后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起来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方才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后“里风”、“曲恒”两处大穴,左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肘间“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丝毫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觉得自己的手指已触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痹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后,温柔的低语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将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才她用的是什么武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么”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弱。”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住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爱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么”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去练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人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对各门各派的武功,俱都了如掌指,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嗄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的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传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儿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去问她么”
张简斋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庄,那老虔婆不拿扫把赶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