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的初秋仍是暑气未消,然而,太真观中荫盖亭亭,了不少冰凉的井水,冰盆中早就湃好了新鲜果子,更有侍女在按照李贤传授的法子榨果汁作刨冰。两个主人只需坐享其成,照理说应该感觉不到半点热力。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荷花池边的贺兰烟却在托着双腮发愣。满塘的荷花已经不复夏日盛景,就算有些侥幸仍留着几片花瓣,看上去却显得一片颓败,再加上愁眉不展坐在那里的小丫头,那景象自是更加惨不忍睹。
“唉!”
“好了好了,这都已经是你第几次叹气了?自打六郎一走,你就成天唉声叹气的,你不烦,我听着都头大了!”屈突申若没好气地走到贺兰烟身后,伸手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按,“放心,你的六郎福大命大,陛下和娘娘又都宠得他什么似的,甚至把老将契苾何力派了过去,怎么也不可能有事的!”
“谁担心他了!”贺兰烟赌气撂下一句,但那紧蹙起的眉头却暴露出了她心中的担忧。听见背后屈突申若按捺不住的笑声,她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两只手把折扇的穗子绞得乱七八糟,这才鼓足了勇气问道,“申若姐姐,听说小苏也在凉州,你说,六郎会不会……”
这话虽然未完,但意思却清清楚楚,屈突申若愣了半晌之后,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才一边笑一边数落道:“我还以为你在担心什么,居然在想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小苏当初在洛阳和六郎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不成六郎还会舍近求远,跑到凉州去谈情说爱?”
“哎呀,一进来就听到什么情啊爱啊,难不成我是老了,还是如今世道变了!”
屈突申若这话音刚落。一个爽朗的笑声就远远传来。贺兰烟抬头一看,却见是李焱娘殷秀宁等众女来了。为首的李焱娘一上来冲她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怎么。六郎才走这么几天,贺兰你就想情郎了?对了,他那个纸条上说什么来着……”
李焱娘忽然止住了话头,做皱眉苦思状,而旁边的殷秀宁却唯恐天下不乱地接口道:“那张纸条上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啧啧,不愧是六郎,这话说的真是好气派!贺兰自然是六郎的红颜知己,申若姐。没想到你平日威风凛凛地,如今也成了弱质红颜呢!”
当初留条子的时候为了言简意赅,李贤自然而然就用了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此时屈突申若却不料想矛头一下子从贺兰烟转到了自己,脸上竟是难得红了一下,但很快便化作了若无其事。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我住着是他的房子。护地是他的爱人。怎么,我这红颜就当不得么?你们别一个个死硬着嘴。换作是你们受了伤。六郎必定也是这句话!”
话是没错,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未免没有说服力。众女彼此互望了一眼,心有灵犀地嬉笑了起来。又玩笑了一阵,李焱娘便说起了凉州的局势,不免流露出些许担忧:“陛下之所以授六郎为凉州道行军元帅,不过是想找回些许面子,但吐蕃如今势大,区区四万人是否够用?我问过我们家那几位老的,都说吐谷浑必亡,这仗只怕不好打。”
贺兰烟一听说这仗不好打,登时面如土色。而其他众女面面相觑了一阵,殷秀宁便冲着屈突申若问道:“申若姐姐,朝廷就不能多调一些兵过去么?”
“高句丽那边已经十万火急了,若是泉男生覆灭,泉献诚凭什么给唐军担任向导?这平定高句丽的契机稍纵即逝,陛下是不会放弃的,毕竟那是太宗皇帝遗愿。西北能够有四万人就是极限了,再者,兵贵精不贵多,契苾何力乃是老将,节制诸军绝无问题,正好可以弥补六郎在军中并无声望这一劣势。”
话虽这么说,屈突申若的面色却并不好看。正当气氛渐渐肃重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跑在前头地正是上官婉儿和阿韦,后头几个仆妇侍女追得气喘吁吁,那模样着实不敢恭维。
“这两位小姑奶奶怎么来了!”
李焱娘苦恼地一拍脑袋,却拉着殷秀宁上前,很快截住了两个小丫头,一手一个把人牵了过来。见此情景,几个仆妇侍女只得退避到外头等候。
“各位姐姐,师傅可有消息么?”
“师傅究竟怎么样了!”
两个小丫头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而听了这问话,众人面面相觑之余,却只有苦笑的份。李贤成了师傅,她们却成了姐姐,这辈分岂不是平白无故矮了 ?不忿归不忿,谁也没打算去纠正上官婉儿和阿韦的竟,谁都不想年纪轻轻就升格成了姑姑。
“你们的师傅如今可是凉州道行军元帅,在那边统率千军万马,日子好过着呢!”李焱娘笑眯眯地开口哄骗,继而又引诱道,“六郎都教给了你们什么,说给姐姐我听听好不好?”
然而,她这百试百灵的花招却在上官婉儿和阿韦面前碰了壁。年仅五岁地上官婉儿煞有介事地一挺腰子,一本正经地说:“焱娘姐姐可别想蒙我,我可是问了祖父地。他和我说了,行军元帅由皇子或亲王出任是惯例,但惯例还有一条,那就是副元帅才是真正掌兵权地。再说,明发的诏谕我又不是没在祖父那里偷偷看过,才四万兵马而已!”
才四万,还而已!这孩子真地只有五岁么?
一帮平日在别人面前最最彪悍不过地千金小姐们,这时却忍不住你眼望我眼,尤其是李焱娘把眼睛瞪得老大,就犹如看小怪物似的。倒是屈突申若和贺兰烟听李贤说过,上官仪这个孙女最是古灵精怪,此时便同时噗嗤一笑,贺兰烟更是用手在上官婉儿头上揉了两下。
“人小鬼大,连你祖父地东西都敢偷看!上官相公就没觉得你问那些很奇怪么?”
“祖父平日巴不得我多读书,多给我讲些大道理,最怕我跟着师傅学坏,我问这些他恨不得全告诉我,哪里会隐瞒半点?”上官婉儿得意洋洋地一笑,又冲着贺兰烟挤了挤眼睛,“小师娘,你也很担心师傅,对不对?”
阿韦一直没插上话头,此时好容易瞅了个空子,便嘻嘻笑道:“婉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看看小师娘瘦了那么一圈就知道了!”
口口声声的小师娘说得贺兰烟俏脸通红,而屈突申若竟是吹了声口哨,面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贺兰,看看,人家婉儿和阿韦都知道你这个小师娘在担心六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嘻嘻,小师娘担心,大师娘你就不操心么?”
屈突申若一听这话,顿时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谁担心那家伙,他生来福大命大,哪里用别人操心……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她忽然凶狠地朝出声的方向瞧去,见始作俑者阿韦笑嘻嘻地躲在了殷秀宁身后,顿时更是气急败坏,“谁是你的大师娘!”
此时此刻,李焱娘笑得乐不可支,而殷秀宁一把将阿韦拉了上来,在她的鼻子轻轻捏了一记,笑吟吟地赞道:“阿韦真是聪明,没错,贺兰是你的小师娘,申若就是大师娘。别看她们嘴上凶,听到你这称呼,心里肯定都高兴得很!”
两小的加入让太真观显得热热闹闹,屈突申若见奈何不了被人重重护在当中的阿韦,只得命人去准备点心,又让人去取果汁和酸梅汤。等到众人吃饱喝足,她沉吟了片刻就开口道出了一番话。
“六郎此行走得匆忙,除了伯虎和小薛之外,就只带了盛允文姚元之和五个典卫。虽说李敬业也跟着去了,契苾何力也带了些人,但终究不成体统。我的意思是,我们各家挑上一批身手好想立功的家将,凑足两百人,加上成天在沛王第团团转的张坚韦韬,设法送到凉州去。这事虽然不容易,但我去求求皇后娘娘,想必她心疼爱子,总是不会驳这个面子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众女自是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然而,李焱娘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玄虚,冷不丁笑了一声:“我说申若,你不会是借这个机会,想学当年平阳公主,准备率一支娘子军上凉州吧?”
知道你也不用说出来!
屈突申若满心恼火地瞪了李焱娘一眼,见众女无不眼睛大亮,就连上官婉儿和阿韦两个小的都不例外,不觉眉头一挑。正当她准备寻个由头打发了旁人的莫大兴趣时,又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申若姐姐若是真的要去,那就捎带上我一个!这么大的事情,小薛那小子居然敢抛下我,不找他好好算帐,我这口子怎么也咽不下去!”
随着这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一个腰佩弯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白晢的肤色,胡服胡靴,不是阿梨还有谁?
这个当口,李焱娘微微一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是老了,没心思和你们年轻人那样胡闹。总而言之,要胡闹也得有个限度,申若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