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王成梁睁开眼睛,巴巴的看着那破旧的窗户纸,屋外的雪停了吗?如果停了的话,那今天就能去县城了。
去县城,从年前直到现在,王成梁的心思一直被旁人的话语勾动着,他一直在犹豫着,与同村的一些人不同,他的家里还四五亩地,足够他和爹两个人糊口,年年还能有些节余,可这地毕竟还是太少了。
将来我还要娶妻生子,这点地那里够啊!
心里这么盘算着,王成梁坚着耳朵听着外间的声音。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爹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他往往都会在父亲的咳嗽声中醒来,王成梁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起床。
但今天早晨他却不再等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破旧的窗纸撕了下来。
“雪停了。”
王成梁低声道,那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寒意。一阵寒风徐徐吹来,可是那雪却已经停了,这意味着他可以出门了。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
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厢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的麦秸,祖父年轻时用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成梁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他想把自己的身子都洗洗,洗干净,因为他听说,在检查的时候。那些人会检查他的身体,如果太脏的话,万一被落选了,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在王成梁烧水的时候,他爹慢慢的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咳嗽着,只是站在门边瞧着正烧水里的儿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成梁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拳曲了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瞧着儿子放上了茶叶老人地睁大眼睛,但立刻便开始抱怨起来。
“你咋能放这么多?这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这茶叶是三哥送来的,再说了,若是能点上兵,到时候,还用愁这茶叶”
王成梁笑了笑答道。
“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拳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成梁连忙提醒了一句。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待他看见王成梁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儿子。
“咋烧这么多水?这得多少柴火?”
老人突然说道。
而王成梁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
“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
王成梁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严实。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喊叫:
“你瞧瞧。瞧瞧,大冬天的还洗澡,洗个啥澡,真是干烧……”
“就烧这一回,”
王成梁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再说,身上干净,到时候点兵的时候,才更容易。”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做声,点兵,现在村子里的年青人都去点了兵,与过去点兵不同,现在点兵军饷并不多,可当两三年的兵却能得几十亩田产,虽说那田产远在关东,可毕竟是田,莫说是旁人,若是老人能再年青个二十岁,没准也会去点这个兵。
而老人没有反对,却是因为这天下承平几十年了,当上几年兵能换回几十亩田,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
于是王成梁解开腰带,脱掉了他的衣服,然后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擦洗起他那黑褐色的身体。尽管水很热,但实际上屋子里依然很冷,尤其是身子沾了水后,那就更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
洗澡洗的很快,洗好澡,穿起那件破旧的棉衣,王成梁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还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待他走出去的时候,正吸着旱烟的老人只是巴巴的看了儿子一眼,先是长叹了口气,然后那眼帘便垂了下来,没有任何言语,可那脸上却带着浓浓的不舍。
走出家门的王成梁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在雪地里走了半个多钟头后,便看到了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而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城里头,是在城里头的那个飘着红旗的征兵站。
这征兵站原本是东北军的独创,过去北洋衙门募兵时,都是把募兵数量分至山东、直隶、河南各府,然后再由官府主持。甚至就是当年朝鲜新军也是由地方官府代募,不过待东三省总督开府后,这改募兵为征兵之后,便首先于山东各地设立了征兵站。
当然这是先得到直隶总督的允许,现在这征兵站非但遍布山东、直隶、河南各府。就是两江、湖广等地亦设立征兵站,数百家征兵站并非仅仅只是用于征兵,募工亦是由征兵站代劳,实际上募工才是征兵站的主职。正是这些星罗棋布征兵站在半年多以来,将数以十万计的劳工募往东北,从而缓解了东北的人力不足的困境。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东北写信回来,那些宽慰家人的话语,却变成了许多人向往东北的原因——顿顿白米饭、白面馒头。天天吃肉,就是乡间的地主也不见得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更重要的是这按月发饷却是实打实的,那些募往东北的劳工家人能领到一个存折,东北银行分理处会按月把六成的饷酬发在那存折上。
不知多少曾经穷的连饭都吃不上的乡人因为去了东北,让家人的日子过的越发阔绰起来,眼见为实之下,“闯关东”便在内地越发的流行起来,几乎每天这些征兵站门前都会站满欲往东北贫苦百姓。
因为是征兵站的关系,所以按照定例都是先行兵选,只有身体素质最好的才能当兵。稍次一些的则被分至劳工,剩下的如何愿意,也可以到东北作佃农,租种官府的官地。总之,一句话,只要你来,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不能自理的人,最后都能得到一份工。
也许是因为下了几天的雪,也许是年关刚过,所以压下了不少有。这天不过是刚一放晴,在东北军阜阳征兵站的门外,便排出了一条长队来,皖北不同于山东。原本并没有“闯关东”的习俗,可这并不妨碍这里的百姓对好日子的向往,尤其是那些家中地少的贫苦百姓。
一个个少者不过十六七岁,长者不过三十余岁的青壮从一大清早,便在征兵站外排出了一条长队来,人们焦急的等待着。每当有人欢天喜地的走出来的时候,排队的人总会问着他们是被点了兵还是被募了工,如若是前者,人们会顿时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纵是再不济当三年兵以后可是能得25亩地,那可是能传给子孙的祖产,25亩地,就是乡下的富家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募了工嘛,虽说一个月有几块大洋,可那与扛长工有啥区别?无非就是多拿几块大洋罢了!
“嘿,瞧着那个小兄弟没有,200斤的扛铃连举了50个,那力气,可真没得说……”
在人群中,听着周围尽是羡慕的语气,王成梁的脸上同样带着羡慕之色,他甚至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自己能不举起那200斤的扛铃。
尽管这只是第一关,虽说到了东北之后,在新兵营中还会有超过六成的新兵被淘汰,可这并不妨碍王成梁与其它人一般,对未来,准确的来说是对那25亩田产充满了渴望。
当如王成梁一样的百姓在征兵站前排起一条长队的时候,在附近的一个油茶摊子上,一位穿着长衫棉袍的长者,瞧着这些人,那眉头却皱成了一团儿。
“真是一群无知小民!”
这位穿着长衫棉袍的长者正是新任的阜阳知府,在道出这番话时,那脸上全是轻蔑之状。
“为那唐氏小儿所蒙骗却又为喜,实在是可怜至极!”
说着他轻轻抚须说道。
“这些无知小民,皆以本地之地价算之25亩田地折银可达两百余两,皆以为赚,可实则却不知东北土地极廉,那唐氏小儿不过只是拿空旷无用之物换其效命三年罢了!”
提着“唐氏小儿”时,这位知府大人却是没有任何尊重之意,虽说其贵为总督,可在有些读书人眼中,其依然是叛逆,尤其是那东北行的官制截然不同于关内,非但没有官员品级,县官权亦受各方牵绊,更为可恨的,恐怕还是其去年于东北设省时,尽逐东北之亲民官,驱逐官员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其驱逐旧官之后,于新官任用上,却全用私人,纵是关内的举人、进士前往投奔,亦需参加所谓的事务官员考试,考过者则加以任用。
那些士林胞泽写起八股文章自然是个中好手,可若是谈起法律、民政,尤其是其法律非大清律而是所谓的统监府颁布的《民政条律》、《刑律》,不知多少欲投奔东北的胞泽于考场落榜,而年敬之正是其中之一,幸亏他的座师受刘坤一任用,年前方才受座师推荐,被两江总督府委任为这阜阳知府,旧怨之下,他自然对东北不怎么待见了。
“大人,也就是您能一眼看出那唐氏小儿的恶毒,依小人说,大人你得上书给制台大人,要不然,这将来我两江民壮岂不尽为唐氏所骗!”
师爷的一番话,让年敬之颇以为然的点头说道。
“可不就是这个理,你瞧瞧,这排队者不下四五百人,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以往,只怕我两江再无可募之青壮!”
一声感叹之后,年敬之的眉头却又猛的一皱。
“只是这于两江招募青壮,他唐氏小儿打着“移民实边”的名义,且又与制台大人签定了十年之约,大人又岂会撕毁此约?”
面子,有时候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即便是明知道这招募青壮恐令两江他日再无可募之青壮,制台大人那边怕也会咬着牙忍下去,毕竟双方当初签有条约,制台大人断不会做无信之人。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年敬之也知道那“无可募之青壮”不过只是夸大之词罢了,但凡在两江还有口饭吃,谁又甘愿往几千里外的苦寒之地。
“唉,大人,瞧您说的,制台大人断不会是违信之人,可……”
声音微微一压,那位师爷轻声提醒道。
“可并不表示制台大人不愿听到下面的话声,若是大人先点出唐氏的毒计,自然会为制台大人所重,在制台大人心里留个印象,待将来……”
话声微微一沉,师爷看着知府大人轻声说道。
“将来那岂不是便有出入府中,以至拜相封侯的一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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