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半日的雨又一次下了下来,雨下的并不大,不过只是点毛毛细雨,细雨汇成的雨滴顺着屋檐往下滴,沉闷而凄凉。在寝房内,一盏盏蜡闪闪的燃着,殿内难免存着些许烛烟,这恰是慈禧现在不住宁寿宫的原因——没有电灯。
无论是西苑的仪銮殿亦或是颐和园都已经通上了电灯,四年前北洋大臣李鸿章将发电设备和电灯作为贡品献给慈禧太后,由此之后,那电灯便进了皇家,不过却只局限于仪銮殿以及颐和园,至于这紫禁城……嗯,有祖宗的规矩在这。
祖宗的规矩摆在这,自然没有人敢提什么往宫里的装电灯的事儿,所以这宫里头依然点着蜡烛,燃着油灯。
此时,在这燃着蜡烛的殿内,却是静的连掉根针都能听着,奕欣的心里憋着团火气,以至于就连同看着慈禧的时候,那目中都带着不满,这是怎么了?太后怎么能就那么许了他,就这样对他李鸿章让了步。
“太后,难道,祖宗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就这么丢给汉人吗?”
难怪奕欣会这般的恼怒,太后竟然许了开“议政会”,应了“八督议政”的事儿,自此之后,这皇上、朝廷可不就成了摆设,可不等于拱手将江南让给了汉人。用汉臣保江山是一回事,可与汉臣共享江山那又是一回事,这祖宗可有祖训传下来——“汉臣可用不可信”,更何况现在那些汉臣都生出离心来了。
太后倒好,非但把那离心视而不见,反倒是主动让出权来,拿出与“汉臣共治天下”的风范来,纵是当年圣祖爷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不过也就是哄汉人玩的戏言罢了,也就是当今迫于无奈才会用那些汉臣。
“若是让汉人夺了江山,那唐逆又据着关东,到时候这天下可没有咱们满人容身的地方!”
这正是奕欣担心的地方。或许说是横在每一个满洲人心头的刺儿,在他们的眼中,于中国他们永远都是外人,自然担心那些中国人把江山夺走之后。自家的容身之地。
“六爷……”
长叹口气,慈禧瞧着似有不解的奕欣,随后将一份折子递给太监。
“你先看看荣禄的这份折子再说吧,”
慈禧口中的荣禄是西安将军,就在昨日慈禧与恭王、醇王商议不下时。荣禄的折子却在会后到了宫里,也就是这份折子让慈禧看到了希望。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荣禄……”
对于荣禄,奕欣并不陌生,于是便先看着其密折,看着折子上的内容,他的脸色不由一变。
“说起来,这荣禄也算有些才能,就像他说的那样,说一千道一万。这归根到底,还是咱们满人自己个不争气,若是当年平发剿捻的时候,咱们把八旗的兵练起来,又焉能有今天汉臣尾大不掉的局面。”
慈禧一边说,一边感叹着,这密折非但直接指出汉臣疆吏的不臣之心,亦道出了“外重内轻”的本质,本质就是满人自己不争气。
“这几百年下来,咱们旗人生下来便有那落地银子。衣食无忧的成日里就知道提个鸟笼子、逛个戏园子,那还有一丝刀马娴熟的模样,骑射尽废如此,这汉臣自然也就有了野心。当年世祖、圣祖皇帝那会,那汉臣有几个敢生异心的,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旁人。”
“我也觉得他的话,不免过分,可是也有说得有理的。”
在荣禄的折子里。将八旗子弟抨击的无以复加,就是连奕欣瞧着也忍不住想为旗人说上一句话来,可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人说的是实话。
“道理倒也是这个道理!”
思索片刻,奕欣说道:
“若是能点选八旗精锐,以西法操练,考选旗中子弟入武备学堂,以西法育之,如此一来,不出数年,想来亦能练出一支精兵来。”
尽管对“八督议政”仍然极为抵触,但奕欣却不得不承认,荣禄的折子里提的法子无疑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不过他瞧着荣禄奏折上的“皇族掌兵”、“练新军”、“固江山”,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厮的这一套法子,完全是套用的唐浩然的法子,只不过过去是用汉臣练兵,现在却是用自家人去练兵。
可这自家人能靠得住吗?
自然的奕欣想到了八旗洋枪队,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旗人,对洋操不感兴趣,对洋枪同样也不感兴趣,这么些年不仅洋操操练不起来,连洋枪也懒得拿。大抵只对增加的粮饷更热心,八旗洋枪队连洋枪都懒得摸,平日洋枪都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
到了最后,甚至到了上级来点校的时候,这些旗兵也不露面,临时雇些人来替他们扛枪站队,好在旗老爷的风范,全国上下都一样,这旗人毕竟是自己人,得宽容一二,可这一宽容便宽出了事儿来。上级即使看出名堂,也无可奈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甚至就连朝廷自己早都不指望八旗打仗了,这样的人能指往的上吗?这些人宁可缩在军营里抱残守缺,啃着铁杆庄稼得过且过,指往他们练兵……虽说心里明白,可他却知道,对朝廷来说,已经没有了旁的法了,至少,至少这京外三营风气还算不错,还有关外的旗人到也可一用。
“可这练兵是要练……”
恭王垂首低声的问道:
“可若是这国家的军事大事,都由议政大臣们决定了,这朝廷可不就成了摆设,到时候,他们若是不同意咱们旗人练兵,又怎么办?”
八督沆瀣一气,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而奕欣的话却让慈禧冷笑了一声,
“我还就不信了,这八个总督都能一个鼻孔里出自,这从古至今,什么样的朝廷里也就只能容一个权臣,若是有个两三个,那皇家自然也就轻松了,他们八个人里头。张之洞又焉能服他李鸿章,从他刘坤一,卞宝第又岂会从之李瀚章?”
至于其它几位总督,慈禧倒是没有说。可听她这么说,奕欣焉能不知她的意思,无非就是借这八个总督互相牵制,如此一来,这朝廷自然也就能腾出手来。而且还能借着机会挑动八督间的抗衡。
想了想,点点头,心知已经没有更好法子的奕欣又说道:
“让他们互相牵绊着倒也是个法子,不过若是要练八旗新军,非得在这八督之前,臣以为咱们现在应该趁着唐浩然兵逼京师的机会,在八督之前,就把这练八旗新军的事儿定下来,这样将来,纵是那些个乱臣贼子想要拦。怕也拦不住。”
这几句话已到口边,发觉不妥,这“乱臣贼子”的话,还是不能乱说。现在朝廷比过去还需要这些“忠臣”,有了这些“忠臣”互相牵绊,这朝廷便能享几年平安,便能练上几年的兵,到时候,这大清国便还有得救。
“还是六爷您想的周全,就这么着吧!”
慈禧连连点头。最后又看着奕欣说道。
“说到底,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六叔,您也瞧着了。这些个自许忠义的汉臣,现如今都干了些什么,这祖宗的江山传到咱们这,可不能在咱们手里丢掉了,六叔,您在一旁可得多帮衬些……六爷!”
到最后。慈禧太后遂即吩咐门道:
“你就传话给军机拟旨吧!这个掌兵的人选得弄好了,”
当宁寿宫里头的叔嫂两在那里商议着的时候,出了宫的李鸿章这会却已经回到贤良寺,一路上李经方几度欲开口询问,可李鸿章却是没有说一句和衣而卧,只是皱着眉头,待径自来到西跨院后,等到那茶水上来之后,眉头紧皱的李鸿章这会才看着李经方说道。
“太后同意设议政会了!”
这是好事啊!这,这可不就意味着,意味着自此之后,这李家可不就……就在李经方心生浮想的时候,李鸿章却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旗人一族的灵慧全落到太后身上去了,这议政会瞧着是开了,只怕自此之后,事物不断了!”
其实,从慈禧断然同意设议政会那一瞬间起,李鸿章方才真正意识到慈禧的手段老辣之处,原本得他可是存着与朝廷扯上几日,甚至心存着必要时放唐浩然进关的念头,可却未偿想到太后竟然如此果断,直接让出权来,
现在这权是让出来了,可若是接下来的话……皱着眉,李鸿章看着面带喜色的李经方,听着自己的话后,全是一副不解状,于是便把话说开了。
“这北洋水陆师一年的协款几何?过去有朝廷的旨意在,各省不得不协,可现在……”
摇摇头,李鸿章还没有自大到以为其它七督当真是唯他命是从,现在大家伙之所以联通一气,为的是保住自家性命,可待到八督议政的折子下来后,到时候旁人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惟命是从了。
“自此之后,这直隶便是直隶,两江便是两江了!”
父亲的感叹听在李经方的耳中,他却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
“父亲,他唐子然于朝鲜办洋务都能筹得千万两银子,以直隶、山东、河南之大,兴办洋务又焉能不成,实在不行,到时候,把给朝廷的银子截下来一些,不就够了吗?”
如果说是任驻日公使的经历使李经方学会的什么,那就是必须要办洋务,而且要大办洋务,如那唐浩然于朝鲜一般,只有如此方才能富国,方才能强兵。休不说旁人,那唐浩然正是不就是靠着洋务成的势,起的家嘛!
“嗯!”
点点头,李鸿章朝着远处看了一眼,最后看着李经方说道,
“现在提这个都还早,再说将来还能打着朝廷的名义往地方上再要些银子,地方上多少总还得顾着些面子,当下最紧要的是,朝廷等着咱们去和唐浩然拼命,而各省也等着北洋的实力都耗在唐浩然的身上,单是在奉天,咱们北洋差不多是伤着了筋骨,若是再打下去的话……”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李鸿章,自然知道,无论是对于朝廷,亦或是各省而言,这北洋都是他们的心头刺,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能与唐子然拼个两败俱伤。
于朝廷心中兵强马壮的坐拥陆水师的北洋是朝廷的心头之刺,对于地方的疆吏来说又未尝不是如此,尤其是现在,这议政之后,于地方而言最紧要的怕就是实力了,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希望北洋与唐浩然拼个两败俱伤,以坐收渔翁之利。
“再打下去,咱们北洋伤着了筋骨不说,到最后恐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尽为他人做嫁衣!”
“爹,咱们可不能让他们如了愿!”
略思量片刻,深知北洋水陆师是李家最大依持的李经方自然毫不迟疑地说道:
“爹,若不然,我亲自去朝鲜见一见唐浩然,我尽力去同他谈,直到谈妥为止,我就不相信他能看不出来现在的时局?再打下去,他又能得到什么?”
李经方的这个主意转的极快,李鸿章听了深为满意的点点头,转脸看着李经方说道:
“你能明白就好,不过,今天的这个局面,只怕他唐浩然早在当初起兵的时候,就已经算出来了,现在咱们需要的就是等!”
“等?”
挑了下眉头,李经方诧异的看着父亲。既然现在这个问题最是紧要,那还等个什么?再等下去,没准他唐浩然的大军可就打进来了,到时候这北洋的家底不定又被打没了多少!
“对,就是等!”
李鸿章的双目微微一敛,朝着室外的毛毛细雨看去时,用极为自信的言语说道。
“等着他唐浩然主动找上咱们来!”
在道出这句话时,李鸿章倒是显得极为自信,其实从接到那份“八督议政”的通电之后,他便隐隐猜出唐浩然的心思来——其目的所在绝不在朝廷,而在权势,借举兵而固自身之权,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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