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连日以来和碧竹朝夕相处,一来二去吃多了亏,简直把这个功夫比自己强,闷的时候一声不响,一旦开口却能把人噎死的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克星,因此听到碧竹的声音,她就本能打了个激灵,随即不用任何人开口,立刻快步过去开门。
等到让了碧竹进门,她看见伙计已经离开,门外守着的赵三麻子叼着一根牙签,嘴边还有可疑的油迹,分明已经和其他随从一块轮流饱餐过一顿,现在方才在门口轮值,不由得有些后悔。之前因为吕光午和郑明先在,她硬是要留在包厢中伺候,希望能打探点林道乾的消息。
结果听是听到了很少的一部分,肚子却快饿扁了!
可就在她伸手关门的时候,却只听碧竹用非常急促的口气说道:“小姐,我打听到,新安县那两个死了的渔民恐怕和林道乾无关,那桩凶案很可能是之前濠镜那艘里斯本号上的漏网之鱼做的!”
秀珠一下子忘了腹中饥饿,立刻转身往碧竹看了过去,却发现不止是自己,就连刚刚在劝说郑明先的汪孚林和吕光午也都被吸引了过去,而小北则是皱眉说道:“是那个冒牌船长?对啊,据说此人和几个同伙跳海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有人看到了凶手的形貌,还是怎么着?”
“是小姐让我去拜访的那位徐秀才正好回新安探望自己的亲戚,他从一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孩子口中问出来的,说是行凶者黑发褐眼,长得很像妖怪。但新安县衙的捕快不信这话,以孩子的话不足取信为由,没有听这证词。对了,还有小姐给我的那封信,我还请那个人翻译过来了,您看?”
小北见碧竹递了一封信过来,取出却发现是两张纸。一张是之前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字母天书,另一张就明显是译文了。一目十行扫了下来,她的面色空前凝重了起来,立刻转递给了汪孚林。吕光午和郑明先见汪孚林拿信之后颔首示意,也就不见外地起身凑了过去,陈炳昌也有些忍不住,站起身伸长了脑袋。这时候,秀珠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渴望,把牙一咬就挪动起了脚步,谁知道面前突然之间就多了一个障碍。看清是碧竹,她顿时完全气馁了下来。
“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小北早就发现了这一幕,这会儿瞧见陈炳昌担心地看了过来,她的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想知道就直接问我。”
秀珠闻言一愣,见汪孚林头也不抬,吕光午和郑明先正皱着眉头,陈炳昌则是顾不得去看信,而是依旧盯着自己,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咬咬牙问道:“信上莫非是写了林道乾的事情?”
“没错。”小北轻轻点了点头,非常爽快地说道,“这封信,应该是我们之前在濠镜遇到的一个冒牌船长写的。当初船停在满剌加的时候,他招募了一批当地人,想让他们冒充林道乾的人到沿海抢一票。他在信上说,林道乾的名声在广东非常响亮,如今赫赫有名的俞大猷又不在广东,听到林道乾复出的消息,官兵一定会望风而逃,到时候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也就是说,哪怕林道乾还活着,他也很可能并没有回到老家来,更谈不上招兵买马去北大年了。”
“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嘴里说着不信,秀珠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一下子忘了饥肠辘辘,竟是缓缓滑坐了下来。幸好一旁的碧竹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随即瞅了陈炳昌一眼,见这位小秀才书记心有灵犀地慌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碧竹微微一笑,把秀珠给按在椅子上做好,却是眼睛在桌子上一瞟,随即直接用手拿了一个笼屉里还剩下的一个虾饺,不由分说塞进了秀珠嘴里。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一幕,陈炳昌登时目瞪口呆。
“心情不好,手足无措的时候,不如吃东西转换心情……碧竹,你连这一招都学会了!”
汪孚林笑着打趣了一句,随手把翻译过来的书信交给郑明先去细看,他就正色说道:“这个冒牌货的把戏且不说,林道乾是否潜回来,目前并没有确定。这样吧,我们先把那位翻译了这封信的人才接来,然后再去新安县,要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然,这一大桌子东西不要浪费了,先吃,吃不完打包了带走,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噗嗤——咳咳咳咳咳 尽管刚刚被碧竹按着坐下,而后又塞了一个虾饺的时候,秀珠颇有一种被人看笑话的感觉,心里悲愤极了。可是,当听到汪孚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好容易咽下那个虾饺的她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却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可是,当碧竹也加了位子坐下来吃东西,她也就没那么不自在了,再加上本就肚子空空,脑子却一团乱,她想起汪孚林说吃东西转换心情,索性放开大吃大嚼,等肚子再也填不进东西的时候,她方才惊醒了过来。
好像真的是忘记了不少烦恼……见鬼,她什么时候也被带坏了!
结账离开这家颇有名气的小馆子时,落在后头的小北忍不住对汪孚林低声打趣道:“你呀,自己是吃货,还想把身边人全都带成吃货?”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何必老是去纠结于某些事情,满足一下口舌之欲有什么不好?”嘴里说着这种非常不正经的话,汪孚林左右扫了一眼,随即却低声说道,“上次你在里斯本号上顺了那封信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不找个可靠点儿的通译,你能信得过,把东西交给人去翻译?你刚刚也在饭桌上听到了,碧竹说此人就算已经避居广州城外,却也常常遇到滋扰,所以干脆直接和人签了三年契约,火速带着人收拾了行李离家,现在正安置在一家客栈。”
“就你有理。可你想过没有,不过是得罪了广府商帮的领头羊潘家,那潮州帮为何就不把人挖过去?要知道,通晓葡萄牙语已经很难得,更不要说还会读写葡萄牙文字?”汪孚林见小北顿时愣了一愣,他就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说,都是有故事的人哪!”
所谓的十八甫,并不是一条街道,而是广州城外西关的一大片街区,据说整整有十几条街道,全都是颇为热闹的商业街。汪孚林将地点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不在城里,在这种四通八达的闹市区,别人不大容易盯住自己,以便于他见吕光午和郑明先,当然也顺带和妻子团聚一下,二来当然是因为这里的美食和海鲜。而小北派碧竹来寻访的那个徐秀才,就安置在十四甫的德兴桥边上一家客栈。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走在那石板路上时,即便汪孚林从南到北也到过很多地方,前世里那些少见的古街现在都是司空见惯的风景,早已不足为奇,可广州城外西关十八甫这些街巷,却和杭州又不一样,楼房多于平房,显然是因为潮湿的关系。临街一楼便是商铺,二楼就住人。招揽客人的看板招牌鲜亮醒目,挂着的彩旗更是各式各样,衣食住行全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
因此,尽管这是去接人的,他仍是忍不住一边走一边饱览这西关十八甫风情,顺带也买了几样惠而不费的小玩意,预备回头送回家给父母和三个姐妹,还有金宝和秋枫。于是,当最终抵达那家外表看上去低调古朴的客栈时,已经是午后未时三刻,快要申时了。
因为之前女扮男装的碧竹之前来过,客栈伙计只一愣就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可得知才刚入住不久的客人这就要离开,他顿时有些为难了起来。
“虽说没过夜,但小店的规矩是超过半天就按一天算,不足半天就按照半天算,您看……”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的伙计话没说完,看到碧竹直接拿了银子出来,他知道遇上了不差钱的主顾,刚刚还有些勉强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了起来,却是又不遗余力地拉起了生意,“小的这就去算账。不过,咱们可是百年老店了,在这十八甫都是有名的。客官你们尽管到别处去比较,绝对都不如小店又干净又实惠,而且还有不少黑店因为客人不通晓官话就漫天要价……”
“知道你这客栈实在。”碧竹见小北使了个眼色过来,就信口开河道,“以后有客人,一定引介到你这里来。今天是因为我我找到在广州城里的亲戚了,这才急着接人过去。”
得知是这么一回事,伙计方才无话,很快就麻利地算了帐,用戥子秤过碎银子之后,又找了钱。而碧竹去后头客房接了之前留下的向导和徐秀才出来,见后者面色虽说看着镇定,但眼神却显然有些紧张,她就开口安慰道:“你得罪潘家的事在我家公子的眼里不过是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
徐秀才元配早逝,续弦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可自从他得罪了潘家,从濠镜被赶出来,连谋个馆教书都办不到,衣食无着,一气之下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投靠兄长了,因而他如今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再加上碧竹表现得诚意十足,又明显示出知道他一点底细,不怕潘家势大,又有个好位子安置他,过得落魄至极的他也就把心一横信了一回,收拾东西跟了走。至于人家提到的丰厚束脩,他则暗自打算回头一拿到就派人给寄居娘家的妻儿送去。
拿到钱之后,他反正就这一条性命,还怕人家回头反悔的时候能怎么着?
话虽这么说,当出了客栈,见到门外一行车马的时候,见马车旁边的随从足有七八人,马车边上三个骑马的人则有老有少,显然不像是随从,那架势确实颇有大家出行的模样,他仍是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暗想如果真的是大户人家,那么回头真知道了他的底细,会不会一怒之下牵连到他的妻儿?正因为心里满满当当都是胡思乱想,当碧竹亲自牵了一匹马过来时,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徐先生你可会骑马?”
“会,会。”
徐秀才连忙答应,等到碧竹叫人帮忙把他的行李褡裢挂在马背两侧,又帮了他一把上马,他坐稳之后,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那马车,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之前那个一口官话,带着向导来礼聘自己的年轻人,虽说掩饰得非常好,喉结也是惟妙惟肖,可他还是从某些细节觉察到对方可能是女子——毕竟想当初他之所以得罪潘二老爷,不就是因为潘大老爷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为了洗脱兄长身上背负的污名,这才女扮男装到了濠镜,请了他帮忙查吗?
结果这件事当然是事败了,他还被人诬陷贪财好色,和主家已经出了嫁的小姐有染,潘大老爷的妹妹有口难辩几乎被逼死,尽管总算有夫家的公婆和丈夫支持,可事后就一气之下也再没有回过娘家。而他哪怕能流利地和佛郎机人交流,甚至还能读写,可却再没法在濠镜容身,就连那些潮州商帮的商人,也因为顾忌他这太过恶劣的名声,再加上潘家放话谁要雇请他,便称量一下自己商号的名声,压根没人敢和他搭边。
可现在没想到的是,兜来转去,雇请他回去做事的人很可能也是女子,否则何至于要坐马车?马车旁边的那三个人虽说衣着不显奢华,可却自有浑然天成的气度,一点都不像是久居人下的。这些人显然有些背景,如果他这名声被这未来的雇主知道的话……
徐秀才突然觉得有些不敢往下想了。等到懵懵懂懂策马随着众人起行,见除却碧竹就在身边之外,其余并无人来和他说话,他犹豫再三,终究低声向碧竹打探道;“小哥,你家公子到底是谁,雇请我打算做什么事?我虽有功名,但早就荒废了八股这敲门砖,去当教书先生只怕要误人子弟。而我虽听得懂佛郎机人的话,也能看懂他们的文字,可和我交好的一个神父据说已经回国去了,而我在濠镜的名声也不大好……”
试图用这种含糊的方式点出自己身份的麻烦,顺便打探一下别人的来历,可徐秀才没想到的是,前头一个状似自顾自策马前行的年轻人突然回过了头:“徐生怎么就名声不好了?我倒是愿闻其详。”
徐秀才差点没被这太过单刀直入的问题给噎得半死。心里正在纠结该不该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汪孚林又轻笑了一声。
“好了,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过去的事你若是不愿意,就不必再提了。刚刚去请你的人回来,说了一件事。据说新安县有渔民死于海盗之手,你回新安探望亲戚,却从幸存的孩子口中得知行凶者疑似佛郎机人?此事详细经过,你先与我说说,我有一桩生意,正好要上新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