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并不情愿上京,但这怎么也是明年的事,因此汪孚林并没有纠结太久。他在徽宁道按察分司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赶在府城和县城之间的德胜门关闭之前,带着金宝匆匆赶了回去。这时候,县后街上的小宅院里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迎接他的除了家人那一张张笑脸,还有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除了从前就经常到家里蹭饭的户房司吏刘会,还有转到了吏房的吴司吏,壮班班头赵五爷,叶钧耀离任前提拔的刑房司吏萧枕月。
这是当初叶大炮在歙县令任上的最坚实班底,现如今新官上任,他们却还是跑到了汪孚林这里来,自然是表明态度。虽说人家的家宴闯进来他们四个,可他们有的常来常往,有的是顶尖的厚脸皮,所以纯当没看见汪道蕴那有些愠怒的目光,敬酒说话全都很自然。等到饭后,汪孚林就向汪二娘问道:“对了,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足足几个那么大的箱子,哥你真是的,乱花钱!”尽管如今家境殷实,可汪二娘还是带着当年的勤俭节约好习惯,此刻不由得嗔道,“那么多东西,你还让我分哪样东西是谁的,怎么分啊!”
“好好,那我就现在分。”
汪孚林笑着叫人进来,说了箱子上的标记,先让他们搬了进来。等到那个樟木箱子搬进了屋子,他打开箱盖,先把那几色特意挑过的料子一一分了,而后从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几方玉佩。汪道蕴早知道扬州玉器雕工是有名的,可一想到这玉的价值,他不免有些心痛,可还不等他也顺着汪二娘的口气埋怨汪孚林多花钱,就被儿子几句话给弄得目瞪口呆。
“这几块玉也是借花献佛。汪家四老爷想当初把持汪氏盐业的时候,底下不少掌柜中饱私囊,后来被查出来,几个人为了逃过被告官惩处,吐出来不少东西。汪家那几房当家的为了谢我,就挑出了这些极品好玉。只不过都是雕好的,爹娘先挑,剩下的让大家一块分了。”
汪道蕴这才知道汪孚林去了一趟扬州,直接把当初坑害自己的汪道蕴给弄下了台,这下子又是感慨解气,又是隐隐羞愤,可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又不由得有些骄傲。所以,当看到汪孚林随手抓了几颗玉珠,分送给刘会等人,一贯守财奴的他竟是破天荒没说什么。
除了玉珠之外,汪孚林自然也送了这四个县衙三班六房掌舵的几块好料子,指名说是送给他们家眷的,四人推辞之后却不过情收下,却都安下心来。东西是小意思,可汪孚林这么做,无非是表明,还当他们是自己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如今的县衙规制是官动吏不动,只要他们仔细缜密,再加上叶钧耀还在徽宁道任上,新县令无论是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四个人汇报了一下新县尊上任之后,乡宦们的举动,最后就知机地告辞了。
等到他们一走,汪小妹才嚷嚷道:“这四位大叔都来了,叶青龙怎么不来?想当初哥可是去换了他的!”
汪孚林之前是被邵芳挟持走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可家里人毕竟是瞒不过去,因此汪小妹提到这一茬,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汪道蕴和吴氏是长辈,纵有不满,此刻也没表露出来,汪二娘却少不得柳眉倒竖,骂了两声。而从前和昔日小伙计关系不错的金宝则是有些犹豫地说:“他之前还特意来家里打听过很多次的,应该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是啊,知道我要去扬州见小官人,他那次还特意去城门口送我的。”秋枫也赶紧帮叶青龙说话,眼睛则是不住去瞟汪孚林,“肯定是义店太忙……”
汪孚林倒不在意叶青龙没紧赶着在晚上过来。更何况,若非那是自己的掌柜,邵芳吃饱了撑着跑到义店里拿叶青龙开刀?他笑着摇摇头道:“不用瞎猜,我这才刚回来,他哪有那么厉害的耳报神。我回头自然会去义店看看,米业行会那一摊子全都交给他一个,他忙得脱不开身也很正常。”
因为没什么大心事,回到家里的这第一天晚上,汪孚林睡得很安稳。毕竟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家子人一块走,各种各样的事端不断,他奔前走后就差点没给头疼死。一夜无梦,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碧绿的窗纱上已经透进了一道道明亮的光线,显然已经天色大亮。他用手遮着眼睛,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来,却仍是抑制不住打了个呵欠。出门在外没带丫头,他早就习惯了凡事自己来,此刻趿拉鞋子下床找衣服穿,他才猛地想起这是回了家。
阿衡怎么不在?
他有些奇怪,却还是先三两下穿好了衣服,梳头束发出了屋子。他先来到后院,发现这里空空荡荡,堂屋和厢房全都空无一人,这才纳闷地折回去了前头明厅。一进角门,他就发现汪二娘和汪小妹躲在屏风后头往外瞧,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就只见家里人竟然全都集中在这里。主位的太师椅上坐着汪道蕴和吴氏,金宝秋枫侍立在侧,再有就是连翘阿衡和龙妈妈,至于地上则是跪着个上身赤裸背了根荆条的小家伙!
哭笑不得的汪孚林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到两个妹妹回过头来,立刻一溜烟跑回了内院,他才现身出来:“我说怎么里面没人,人家是廉颇给蔺相如负荆请罪,你这是来哪一出?”
“小官人……”叶青龙抬起头来,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小的把账本都整理好了交给于文,其他近期的事务也都记录好了。之前邵芳之所以能得逞,都是小的不该听他的要挟,写了那封信!千错万错都是小的有错,小的认打认罚!”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缓步踱过去到了叶青龙背后,见这小子背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荆条,上头还有一根根的荆刺,将其背后扎出了一条条血痕,他顿时又有些恼火,当即开口叫道:“来两个心细点的人,把这荆条给我解下来丢出去!再去叫个大夫,把这些荆刺给我弄干净。回头给这小子洗刷干净上药之后,再带到楼上书房见我!”
“小官人!”
“少啰嗦,否则回头真给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等到汪孚林留下金宝秋枫看着,半哄半骗地把二老请回内院堂屋,把他们的心气给捋顺了,他才上楼到了明厅二楼,在这临时书房里看起了书。这次柯先生送了叶明月去扬州,可他后来忙碌奔波,也就是在路上还被抓了一阵子补习功课,这会儿也就无可奈何临阵磨枪看一下这制艺大全。他一边看一边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耳畔传来了金宝的声音:“爹,我把叶青龙带来了。”
汪孚林抬头一看,就只见叶小伙计这会儿上身如同木乃伊似的被白绷带绑得严严实实,脸上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便放下书没好气地说道:“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负荆请罪!知不知道这年头一条小伤口弄不好也会送掉一条命?你伤了病了,那么多事情谁去干,嗯?我当初说得好听是一命换一命,说得不好听,那是倒逼邵芳,更何况罪魁祸首现如今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你跑来给我负荆请罪,脑袋烧糊涂了是不是?”
叶青龙被一顿训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两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真是的,想当初你哭着喊着上来抱我大腿的厚脸皮到哪去了!要知道,我当初放心用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这厚脸皮!”
这下换成叶青龙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小声反驳道:“小官人,敢情我只有厚脸皮一个优点?”
“嗯,其他优点比起这个就不算什么了。什么叫厚脸皮?那就是豁出去一张脸不要,锲而不舍非要办到想办的事!”汪孚林轻哼了一声,随即瞅了他一眼,“虽说眼下应该让你好好休养,但为了罚你自说自话,把衣服穿好,跟我出门!下次有什么话直接说清楚,少来这一套!金宝,你对你祖父祖母去说一声,我带叶青龙去见程老爷,说不定还会去一趟斗山街许家。”
“爹您要去许家?”金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等汪孚林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小声说道,“就在您回来前一天,许三老爷刚刚挨了许老太爷一顿家法,听说连腿都险些打断了……”
许三老爷挨打这种事,汪孚林怎么都想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联,而金宝也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不知道具体细节,直到汪孚林带着叶青龙去了程家,又连同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来到斗山街许家,见到明显有些清减的许老太爷时,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
而同一时间,来探望许薇的叶明月却从这位闺中密友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更让她惊愕的消息。
“你爹他竟然曾经给张泰徵写过那样的信?他简直昏了头!”
尽管子不言母丑,更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可此时此刻眼睛红肿的许薇伏在叶明月膝盖上。尽管祖父祖母一直安慰,可她仍是忍不住对叶明月吐露了实情:“就因为听说张泰徵的父亲重新起复入朝,又听说他虽早就娶了妻子,却尚未有子嗣,爹就生出那种歪心思,给人写信,可一听说高阁老罢相,他就慌了神,这时候正好人家写了回信来婉拒,因为送信的一时差池,被祖父看到,他才不得不说了实情。祖父虽说痛打了他一顿,可我……可我……”
叶明月苦笑一声,拍了拍许薇的脊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这天底下比嫁错夫婿还要让人悲愤的事情,无疑是投错了胎,有个人品卑劣的渣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