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那帮军汉做事不牢靠,这种事就不能回头再禀报吗?
张佳差点没被这不合时宜的消息给噎得闭过气去!幸好,之前叶钧耀在歙县令一职交割之前就给他送过陈情,言说邵芳在歙县引起的种种事端,其中包括挟持汪孚林脱身那一段,简直是把邵芳给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方才委委屈屈地说,若非是生怕有碍视听,早就不管不顾让事情上达天听了。想到这里,知道汪孚林和邵芳有仇,见这小少年眼下满脸错愕,这位应天巡抚总算平复了一下心情。
“邵芳交通阉宦,阴结权贵,妖言惑众,更多行不法,甚至和盗匪之流勾连,其罪非同小可,故而本部院身为应天巡抚,当将此等妖人绳之于法。汪贤侄几次三番洞悉此人奸谋,一度深受其苦,今后便能高枕无忧了。”说完这话,他立刻亲自来到门边,开门对外头低声呵斥了几句,随即才重重关上了门,重新回到了主位上坐下,只一只手却在扶手上不断轻轻敲着,显然心底绝不平静。
汪孚林尽管已经猜到了戚家军跑来镇江是另有目的,可真正确定了这个消息,他却没有多少报仇的痛快,反而对京城那对外相内相的联盟生出了深深的忌惮。前脚刚刚把高拱给踹下台,后脚就立刻拿问邵芳,而且算算时间,很可能是隆庆皇帝刚刚驾崩,高拱还没下台前,他们就立刻到蓟镇调人,然后把高拱赶下台之后就立刻火速把人送到了镇江,这是什么样的效率?
“多亏张巡抚明察秋毫。”汪孚林装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长揖行礼,随即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日后不用提心吊胆怕报复了。”
张佳很满意汪孚林这样的态度,刚刚外头人泄露消息的那点恼火也随之烟消云散。然而对于买粮的事情,他哪怕身为巡抚,却也知道很难去强迫商贾豪族出卖粮食,转念一想便计上心头:“至于你说的买粮一事,本部院会命人接洽府县衙门以及粮商,不过,若真的要效率最快,你不妨到邵家走一趟。邵家乃是丹阳豪族,但邵芳却只有一个三岁独子,据说邵家常年积存有万石以上的粮食。如今别的商贾豪族惜售,邵家却不可能有那样的底气。”
汪孚林完全没想到张佳会抛出这样一个方案来,愣了片刻,他便笑道:“邵芳咎由自取,若是其存粮能够周济淮扬百姓,也算是功德一件。只不过,我们就这样赶去丹阳,恐怕有些不妥,能否向张巡抚讨个人情?我想见邵芳一面,如果可以要他一封手书,去他家里应该更顺利,当然,这信可以让人验看一遍。”
张佳和南直隶巡按御史蔡应阳不一样,并不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亲信,而只是在仕途中期得到了高拱的大力提拔,从山东按察使调任应天巡抚,仅此而已。所以,之前所谓高拱罢相前的派人传达,他在转瞬之间就勘破了其中的奥妙,知道这必定不是高拱,而是将其赶下台的人所为,只是为了收拢高拱旧部,甄别出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即便如此,挣扎到最后,他仍然不得不接受张居正票拟,冯保批红拿下邵芳的这道旨意,这才会心力交瘁。
可既然事情都做了,如今他也不吝送出这样的大人情。这当然不是为了小小一个汪孚林,又或者叶钧耀,甚至是扬州府县官员感念自己,而是看在汪道昆的面子上。不论怎么说,相比此刻的他来说,汪道昆总比自己要和张居正要亲近一些。
“你和邵芳有怨无恩,我还担心你夹带不成?倒是你太想当然了,邵芳那冥顽不灵的性子,又岂会轻易给你手书?”张佳只以为汪孚林不过是想报一箭之仇,当即欣然点头道,“不过,既然你相求此事,我这就传命下去,你去吧。”
汪孚林也不耽搁,当即告退。待见吕光午一言不发跟着自己出来,他本来还担心这位吕公子一个忍不住反唇相讥,这会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张佳传命叫了一个军官进去,不消一会儿,人从屋子里出来,却是相当客气有礼地对他和吕光午拱了拱手。
“二位随我来!”
如果只是张佳的吩咐,这些戚家军的将卒当然会犹疑一下,但汪孚林和吕光午毕竟是和戚家军有渊源的,上上下下待他们颇为和气。前往府衙大牢的路上,汪孚林还笑着提到之前被邵芳“坑”到丹阳时,一路从徽州保护自己的闵福和吴六一两位老卒,谈到了戚良等戚家军老卒在歙县的幸福生活……林林总总拉近了关系,引路的那军官明显健谈多了。
“戚百户那是大帅身边亲信中的亲信,故而方才从大帅的姓氏。虽说他眇了一目,可到了蓟镇没几年就竟然退出军中,大家都有些惋惜。虽说他常有信送来,可毕竟耳听为虚,可汪小官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如同我亲见一般。”那军官仿佛是直到这时候才醒悟到主动承认了身份,连忙压低了声音道,“汪小官人和吕公子都不是外人,还请替咱们走这一趟保密,毕竟这次大帅是承宫中和内阁密旨方才派出我等。”
“那是自然。”汪孚林打了个哈哈,痛快地说道,“伯父南明先生和戚大帅那是何等交情,我怎会说出去?吕公子就更不用说了,毕竟曾是战场袍泽。”
“那就多谢了。不过真是好久不见吕公子了,当年威武我等至今记忆犹新,只盼着能再一睹英姿。”那军官显然很会说话,见吕光午淡淡一笑,他也不觉得受了冷遇,当下便改口说到了擒拿邵芳时的情景,“说是邵家养着多少家丁,多少江湖豪客,嘿,一听到官府之名就立刻如鸟兽散,剩下忠心护主的也就是小狗小猫两三只,就是邵芳,也还不是自知大势已去,束手就擒?现如今邵家外头还有几十个弟兄看着,一只蚊子都飞不出来。”
交连官府,得势一时,看上去手眼通天,财大势大,养家丁豪雄数百,可真正出事的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吕光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待见汪孚林看了过来,眼神中分明也透露出了这样一种感慨,他最终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跟着那引路的军官下到了大牢。
也许是因为邵芳乃是上命要捕拿的要犯,也许是因为镇江府衙大牢本来关着的犯人就不多,汪孚林并没有看到什么所经之处一双双手从栅栏中探出来叫嚣不断的画面,纵使有些监房中显然能够看到黑乎乎的影子,那些犯人也多半或坐或躺,一个个犹如活死人似的。当最终来到最里头的监房,随着身后的门一关,他就看到那唯一的一间监房中,一个人正靠墙坐在那里,仿佛在发呆。
这里乃是整个牢房中地势最低的地方,没有窗户,透不进半点阳光,只能靠墙上的昏暗油灯照亮,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霉臭味。哪怕汪孚林在歙县的时候就不止一次造访过大牢,可如今重临故地,他却仍是很干脆地掩住口鼻。正面与人一打照面,他就认出了邵芳那招牌的大小眼。
“邵大侠,又见面了。”
刚被押进此处还不到半个时辰,老仇人就出现在面前,邵芳自也免不了错愕,可更多的却是颓丧。见吕光午也跟着汪孚林一起来的,他便自嘲地笑道:“你们是特意来看我这阶下囚惨状的?”
汪孚林没有答话,而是对那军官说:“张巡抚知道,我和邵芳有不小的私怨,再加上这次我从扬州来的事情要着落在他身上,这才因我之请,准我见邵芳一面。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他说说,都不是些好听话,让人听见我实在是丢面子,您能否行个方便?”
那军官刚刚听汪孚林之前咬牙切齿地说起如何与邵芳结怨,再加上张佳都暗示了这一茬,他此刻听到这要求,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惊奇。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是宰相的事,他们这些当大兵的,讲的就是能报仇就报仇,谁乐意等个十年报仇不晚?所以,他心领神会地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扰汪小官人了。”
等人爽快离去,刚刚从见到张佳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吕光午方才开口说道:“邵芳,事到如今,你可知道后悔了?”
“后悔……呵呵,当然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离开京城,早知道我就应该力劝高拱先下手为强,早知道我在当初交接那些阉宦的时候,就应该鼓动他们想办法杀了冯保!没有在两宫和小皇帝面前舌粲莲花的冯保,张居正又能有什么作为?”
邵芳这充满怨毒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汪孚林想到的只有四个字——冥顽不灵。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怪就怪你当初放着好好的富家翁不做,丹阳邵大侠不做,非得去掺和朝廷政争那趟浑水!
果然,吕光午眉头大皱,随即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和你说的。孚林,我在门外替你守着。”
汪孚林见吕光午头也不回地离去,他收起那仅存的同情之心,直截了当地说道:“邵芳,我今天到这见你,是为了淮扬水灾的事。挑明了说,便是为了你家里的一万石存粮。你这一倒,邵家只余三岁孤儿,就算你还有女婿,也未必架得住墙倒众人推。那一万石粮食我出一个公道价钱买,吕公子当证人,你应该能信得过,到时候这笔钱就放在你女婿沈应奎那儿,想来以他仗义豪爽的性子,定然会善待妻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