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
汪道贯没想到和汪道蕴这个族兄还是这么难打交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一庆幸的是汪孚林让他来追债,这一目的已经借由汪道蕴自己那张嘴而办到了。所以,他接下来也没进屋,只是干巴巴地说道:“总之,大哥刚到武昌府上任没多久,之前巡视汉阳府的时候,你正好不在,他倒是颇为叹息了一阵。你若是哪日有闲,就渡河到巡抚衙门去,我们兄弟也好聚一聚。今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汪道贯这就要走,心中七上八下的汪道蕴登时如释重负,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如今在周县尊这儿当门馆先生,闲暇不多,等日后有假再说吧。”
反而是一旁的刘谦这会儿完全品出了滋味来,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听这位通身富guì逼人的年轻人口气,其长兄莫非真的是新任湖广巡抚汪道昆?没想到汪道蕴竟然和人家是同族兄弟!幸好幸好,这个假清高真无能的家伙和人家非但没什么交情,反而还欠了人家兄弟俩那么多银子,这会儿债主登门都不知道请人家里坐一坐,简直是不会做人到极点。否则他们之前一个劲排挤诋毁此人,倒是闯大祸了。
于是,眼看汪道贯要走,汪道蕴迟迟疑疑送了两步那模yàng,刘谦赶紧主洞请缨帮着送人。将汪道贯一路送到后门口,他已经成功从汪道贯口中打探到了很多东西,补全了那些缺失的信息。得知汪道蕴是之前打理族中生意的时候赔了那七千两,人家替其还上。其背了一身债务到汉口镇经商贩盐期间。又是迂腐错过了商机。也同样没赚到什么钱,最后方才沦落到来给周县尊做师爷,刘谦简直jue得老天爷公平极了。
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却竟然混得这样凄惨?真是个废物点心,白瞎了这么多好资源,如果换成他,早就飞黄腾达,腰缠万贯了!
尽管平日和刑名师爷马亮互别苗头。明争暗斗不断,可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刘谦还是迫不及待地拿去和马亮分享。而之前那一幕,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不消一个时辰,上上下下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连周县尊都不例外。别人或许未必能够第一时间猜出汪道蕴和汪道昆的关xì,可为人精明的周县尊却哪会不知道,一想到当初自己只听说汪道蕴和时任郧阳巡抚的汪道昆是同族兄弟,就立刻把人聘了来当门馆先生。他不禁要多后悔有多后悔。
这么个欠债不还,还一个劲清高的穷酸竟然被自己延为上宾。会不会让汪道昆对自己有看法?
平日里两个儿子拿汪道蕴取乐,他也时常敲打他们要尊师重道,可现如今知道那位师长是这么个人物,他哪敢让人继续教自己的儿子。思来想去,他便让人去把刘谦和马亮叫了过来,却又详细探问他们对之前汪道贯来访是怎么看的。宾主三人已经相处了两年多,彼此对彼此的性格都很有数,因此三言两语的试探之后,马亮便低声问道:“毕竟汪师爷和汪部院是族兄弟,做得太明显很不好。不如这样,我找个人来毛遂自荐门馆先生,然hòu……”
“然hòu激了这汪道蕴和人比试才学。这位就只会之乎者也,肚子里没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肯定会输的。到时候,他这个心高气傲的人肯定会自己走人。”刘谦立刻使劲补充了一通,见周县尊面色霁和,他就得yì地说道,“如此一来,两位公子也能找个好师长,不会被这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汪师爷给耽误了。”
马亮既然率先出的主意,立刻当仁不让地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找人。县尊这些年治下太平,不少人都想要在县尊幕府中谋个缺,只要我一张口,必定人人趋之若鹜!”
眼看马亮就要走,周县尊却突然开口把人叫住:“本县如今确实求贤若渴,毕竟两个儿子,本县都寄予厚望。但是,汪师爷毕竟跟了本县一场,他如今家里有困难,本县应该体谅才是。到时候汪师爷如果真的要走,你们记得一块挽留,本县不在意多养一个人。”
“县尊重情义!”
马亮和刘谦齐齐称颂了一声,心底却非常明白周县尊的意思。马亮更是在心里有了个最好的人选,那家伙除了会钻营,才学倒是没的说。县尊是希望不要让汪道昆觉得他薄情寡义,一听说汪道蕴与其有龃龉,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而是要让汪道昆认为,周县尊哪怕知道汪师爷才学欠佳,品行也不怎么好,却念在他曾经教授了两个儿子一场,于是依旧尽宾主之情,将他留下养着,权当养个吃闲饭的。
如此刷了名声,又不伤人情,多好!而汪道蕴既然变成了吃闲饭的,哪里还能和他们争,容下此人也就无所谓了!县尊确实高明!
这一夜,汪道蕴辗转难眠,到天亮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全都深深凹陷了进qù,整个人也是精神全无。吴氏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可七千两的重担就犹如泰山压顶一般,一直压在他们一家人肩头和心头,她如果能找到门路还钱,也许还能说服丈夫,可问题是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同样并不显达,哥哥吴天保已经帮了她很多,她怎么好意思去张口,还是七千两?于是,她只能沉默着亲自服侍丈夫穿衣梳洗,等吃早饭的时候,方才试探着提了一句。
“要不,我过几日去巡抚衙门,见一见南明先生?”
“别去。”汪道蕴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硬梆梆地阻止道,“还不上钱,多说何益?”
眼见汪道蕴竟是摔了筷子就这么出门,吴氏顿觉颓然,心里万分后悔当初为了让生意失败而又大病初愈的丈夫放宽心。托人在这里谋馆。早知道不论怎么难办。也要把丈夫哄回去!一整个上午,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里整理衣裳,一会儿想起家里的儿女,一会儿想起昨日登门的汪道贯,一会儿又想起举步维艰的丈夫……想当初她刚刚嫁到松明山汪氏之后,汪道蕴与她举案齐眉,虽说一年到头在扬州的时候多,可却一直和和美美。
哪怕在扬州那样的风月之地。也从来没听同乡说过丈夫沾花惹草,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可事实却给了她一记迎头痛击。丈夫在私德上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给人诟病的余地,可他在行商……不,做人方面,这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太太,太太。”随着大门猛地被人推开,冲进来的小菊根本没有在意吴氏恼怒的眼神,慌慌张张地说道,“有人向县尊毛遂自荐为门馆先生。结果老爷没经受得起马师爷和刘师爷的撺掇,竟是和人比拼学问和文章。结果……结果……”
吴氏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丈夫当年也算是少年得yì,由童生而秀才,可科考名落孙山,压根没拿到去考乡试的资格,就此愤世嫉俗干cuì走上了行商的道路,毕竟徽人左儒右贾本就是风俗。可他喜爱读书是真的,文章学问也过得去,怎至于如此?她踉踉跄跄出了门去,却只见汪道蕴正面如死灰地一步一步往这走,而在他左右两边,周县尊极为倚重的那两位师爷马亮和刘谦还在劝说他。
“汪兄,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周县尊还是很倚重你的,两位公子对你也颇为敬重,只不过是个开玩笑的赌斗而已,你千万别当真。”
“就是,县尊刚刚也发了话,你们两个都留下,你身体不好,教书的事情就不用做了,闲时替县尊整理一下文书就行了。”
汪道蕴却仿佛压根没听见这两个人如何说话似的,等走到吴氏面前之后,他便声音低沉地说:“收拾东西,走。”
尽管吴氏一千个一万个希望回乡,可眼见丈夫如此失魂落魄,她自然伤心难过。她连忙上前搀扶了汪道蕴的胳膊,低声问道:“那我们回松明山去?”
汪道蕴本想反对,可想想自己在扬州的时候被人骗了欠下那大笔亏空,到汉口镇贩盐又几乎没有多少积蓄,如今到汉阳县衙当了快一年的门馆先生,却又最终如此狼狈,完全心灰意冷的他麻木地点了点头说:“回松明山。”
马亮和刘谦没想到汪道蕴竟然执意要走,对视一眼后,不禁都觉得有些棘手。他们之前是想着越快把人赶走越好,可周县尊发话之后,才醒悟到那样做太着痕迹,还是养闲人的做法更妙。于是,他们打了个眼色之后,一个人上来拼命阻拦汪道蕴,好话说了一箩筐,一个人拔腿过去,把周县尊给请了过来。不多时,这位汉阳县令就带着满脸得yì的霍秀才匆匆过来。
“汪先生,你这又是何必?本县这一年多来,从不曾亏待过你,如今不过是一个玩笑似的赌斗,你却当了真,这又何苦?干cuì这样,本县二子年龄相差三岁,课业进度也不同,本来就应该区分对待,从此之后霍相公教长子,你教次子,岂不是两全其美?至于这县衙官廨太小,本县让人腾出一间屋子给霍相公就是,哪里就需要你腾地方?”
周县尊说着便带出了两年多来练就的县尊气度,竟是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来人,去夫人那儿取十两银子,就当本县给汪先生的重阳礼。”
汪道蕴被噎得浑身直打哆嗦,重阳节和他有什么关xì,他还没到四十,这不是拿银子堵他的嘴吗?他紧咬牙关想要拒绝,可在周县尊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虽说脊背挺得笔直,可到了嘴边的拒绝却死活说不出来。反倒是吴氏见丈夫如此被人相逼,心里憋着的一团火登时升到了顶点。
“外子只是个不善心计的寻常读书人,县尊和各位何苦为难他?他这门馆先生当了一年,怎生早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晚没有人登门毛遂自荐,偏偏昨日他那松明山的族弟一登门,便有人毛遂自荐了,还邀他这没心机的人赌斗什么文章学问?既然都是赌斗,何苦还说这是玩笑,他输了我们走就是了,徽州歙县松明山老家还有百多亩地,自可舒舒服服做个小地主,也不用受这份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