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军!
小北一下子瞠目结舌,而汪孚林也大为意外。他本以为今天说不定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锦衣卫,可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传说中的戚家军,而且看汪道贯这笑容满面的模yàng,显然那还是熟人!不过,他再仔细想想,汪道昆如今刚刚起复为郧阳巡抚,此前又一直闲居松明山,不曾评点朝政,不曾交接豪雄,和锦衣卫应该八竿子打不着。相反的是,汪道昆当初在福建曾经和戚继光并肩抗倭,交情据说不错,如今任蓟镇总兵的戚继光派人过来,就很说得通了。
跟着汪道贯往那边走去的时候,他少不得斜睨了一旁的小北一眼,却没有怪小丫头险些吓死人,反而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简直是神来之笔。毕竟,他要是早走一步,就和汪道贯口中的戚家军错过了。至于这乌龙的由来,倒也并不难理解。绣春刀虽说是锦衣卫军官的官方标配,但赐给将领又或者有功勋者,也不见得就不可能。毕竟,想当年嘉靖年间东南倭乱那叫一个触目惊心,戚继光功勋彪炳,皇帝赏赐其部将几把绣春刀算什么?
汪二老爷汪道贯突然出现在门庭若市的汪家大门口,顿时引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而更大的骚动还在后头。就只见他笑呵呵走向了那一帮凭借人多,面相凶狠,而霸占了一棵大树树荫下的汉子们,随即竟笑着对为首一人拱了拱手,分明是老相识。面对这一幕,又见那些汉子慌忙还礼不迭,也不知道多少人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双木,快过来。”汪道贯向汪孚林招了招手,随即指着为首那个四方脸,粗壮身材,一条刀疤从上到下贯穿半张脸,一只眼睛仿佛瞎了的中年大汉,笑着说道。“这是戚大帅身边的骁将戚良,别看这会儿瞧着只不过憨厚老实人,真正动起手来却是迅若雷霆。大哥常说,戚大帅练兵固然可称天xià第一。可麾下将卒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放在外头,别人必定有眼不识泰山,不显山不露水。同样是天xià第一。”
听到戚大帅三个字,四周围的人还有谁不知道,这便是蓟镇总兵戚继光的部属?刚刚还有人打算去争一争那树荫底下好位子的,眼下都不禁庆幸没有一言不合打什么歪主意,否则这会儿还不知道什么下场。纵使如今重文轻武,可戚继光却不是寻常武将,别说一手书法极其出色,还能够吟诗作赋和文人墨客答和,故而名士如汪道昆这般与其相交者不少,寻常士人当中也有很多对这位戚大帅抱持好感。
汪孚林见那戚良对汪道贯的赞誉有些赧颜。讷讷辞谢不迭,其他人亦是慌忙行礼,除了有些人面相凶狠,但行为举止并没有半点骄兵悍将之气,他不禁有些纳罕。要知道,戚家军的军纪传言中当然是颇为严明,可打仗打多了,还能保持纯朴本色,这就不容易了。想归这么想,他还是依汪道贯之言上前一一见过。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他突然发现面前这十几个人的目光仿佛都在看他身后,还有人在互相打眼色,眼神里甚至还能看到笑意。
得。小北这丫头的女扮男装糊弄寻常人可以,恐怕糊弄不了有心人的利眼!
汪道贯也注yì到了这一幕,他却打了个哈哈说:“双木是我松明山汪氏后起之秀,大哥对他很赞赏,歙县叶县尊也对他颇为爱重。你们别看他只是一个小秀才,之前倒是干了一桩直捣黄龙的事……哎呀。我忘了,不该门前说话,来来来,各位随我入内,大哥若知道戚大帅派人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见汪道贯就这么拽着为首的戚良,招呼了其他人入内,没让那些军汉的质疑目光继续,他顿时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叫小北一块入内时,他突然又听到不知哪儿传来了叫声:“双木,双木!”
他举目四望,等看到有人拼命从四周围观人群中挤了过来,最终气喘吁吁出现在最前端,竟是程乃轩时,他的脸顿时就黑了:“让你在家里好好养着,你来干什么?”
程乃轩双手扶膝,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却还四处看了看,这才心虚地说道,“这不是听说你又回松明山了吗?你家那老仆看我就和看犯人似的,再说我又不是女人,之前就是没吃没喝,养两天就好了,哪有那么严重?”他一面说,眼睛一面往小北那边瞟去,但很快就满脸堆笑冲汪孚林说,“正好我到这儿看看是否能碰到你,没想到竟然能撞见戚家军的人,双木,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的份上,捎带我进qù瞧瞧?”
知道这会儿要是不答应,这家伙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会死缠烂打,汪孚林只能无奈答应。
至于闹了个大乌龙,心底正懊恼的小北,根本就没心思理会突然冒出来的程公子,直到进了汪家还在浑浑噩噩。所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汪孚林又叫了一声叔父的时候,她才警醒地抬起头,发现汪道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等她瞥见程乃轩时,面色方才有些微妙。
“人正在见大哥,我暂shí得了闲。”汪二老爷伸了个懒腰,这才笑眯眯地说,“是不是觉得这些戚家军固然有些剽悍之气,可似乎老实了点?”
汪孚林不自觉地点头,就连混进汪家的程乃轩也赶紧小鸡啄米表示费解,而小北则是犹豫片刻,这才小声说道:“听说当兵的都很凶,可他们倒客气。”
“他们最初都是农民,可跟了戚大帅这么久当亲兵,都杀过人的,军纪森严。这个戚良之所以叫这个名zì,是因为他是戚大帅当初从死人堆里捡来的,就跟了戚大帅姓,只要不招惹他,他脾气很好,其他人也应该都是差不多性子的,出来办事的时候不至于闯祸,自然不会被文官弹劾。”
说到这里,汪道贯突然有些心情苦涩。想当初兄长被弹劾罢官,可不就是因为被人弹劾贪墨军费,以及麾下骄兵悍将横行不法?但在任地是一回事。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戚继光倒善于吸取教xùn。
汪孚林这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这些将兵“淳朴”,敢情都是筛子里头筛出来的!
而汪道贯也没忘了调侃道:“不过,我刚刚在路上已经对他们说了。因为带着绣春刀,有个眼尖的小丫头差点认为他们是锦衣卫,戚良那么老实的人都逗乐了。不过,他倒真的有个锦衣卫百户的头衔,可此锦衣非彼锦衣。只是赏军功的,不世袭。至于其他人,带的都是戚氏军刀,不是绣春刀。”
小北固然大长见识,汪孚林也是同样道理。他又不是明史专精的专家,这些日子耳濡目染来的种种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而这时候,程公子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殷勤地问道:“那敢问叔父,那位戚百户是来专程给南明先生送礼的?”
汪道贯没有单独见过程乃轩,但对于能被汪孚林带进来的人。他倒确实也没当外人。这会儿,他突然想起一路上戚良只一味老实憨笑,对他的问题都是含含糊糊敷衍了过去,于是,他突然觉得,这个一向认为是戚家军中老实人的家伙,极可能只是装的。而且,戚良既然来了,干嘛不直接说是从蓟镇来的,而是非得在大门口树荫下这么等着?
这样的体悟无yí不太愉快。于是,他便干咳说道:“大哥和戚大帅相交多年,这趟也许只是顺路送信。对了,既然双木你已经捎信说了明日回去。你们就等明日大哥和我们启程再走。”
“那当然最好了,我一向仰慕戚家军已久……”程乃轩又抢在了汪孚林前头,为了争取自己也能留宿,他当下便反客为主,开始对汪道贯软磨硬泡。
汪孚林也懒得管这小子,趁着这两人正在说话。他就低声对小北说道:“你要想回去,我一会就找叔父拨几个人护送你。”
“说留也是你,说走也是你。”小北闷声答了一句,但想到来的是戚家军而不是锦衣卫,她没了之前的紧张惊骇,倒是恢复了几分本色,“既来之则安之,我当初在外头游荡的时候,倭寇还正肆虐,有些地方不敢去,没想到今天能阴差阳错见到戚家军,跟着汪小官人你倒还有点运气!”
正说话间,汪孚林突然只见不远处有人过来,到了近前后,却略过汪道贯这位二老爷,而是径直到了他面前,恭恭敬敬一揖:“小官人,老爷有请。”
这接见戚家军的时候,突然要见我?
汪孚林顿时满头雾水,可见汪道贯示意他立刻去,他也就只能跟着走。等来到汪道昆那熟悉的草屋,他就只见戚良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腰杆笔直,恰是坐如钟。
“双木,你刚刚也见过戚百户了。”汪道昆听到汪孚林行礼口称伯父,当即对他微微颔首,继而字斟句酌地说道,“戚百户他们之前身经百战,遍体鳞伤,不适合再继续镇守在边地了,所以戚大帅上书朝廷,给予一定的补偿后,退出军中。他们都是当年倭寇肆虐后方才从军的,戚百户原籍徽州,但父辈就迁到了浙直一带,倭寇一起,家里早就没人了。抗倭之后,又跟着戚大帅去了蓟门,如今从军中退下来,打算叶落归根,几个伤残部下也就都跟了来。”
汪孚林记得,明朝之初固然是军户制度,但戚继光抗倭却是靠的招募农民,身边有一些南边的亲兵也很正常,再加上既然说是负伤退出军中,这也并不算很出格。可天xià好地方多的是,这年头是流行叶落归根,可家乡既然没人,这位戚百户为何一定还要带着一群伤残老卒居住在徽州府?就算只是暂居,而不是附籍落户,这也很不正常。南直隶乃至浙江有的是好地方,更何况在那边戚家军威望更高!
见汪孚林没说话,汪道昆就继续说道:“他们跟着戚大帅时日久了,有些积蓄,戚大帅本是托我想想有什么合适他们的产业,我一时没主意,你帮我参详参详。”
这是什么意思?这些军将还要在徽州府置办私产?他怎么听着像是戚继光想留一条后路,打算在徽州府置办一份私产?
要真的如此,那可是天大的事!
汪孚林登时有些抗拒。他接下来还要面对夏税之后的烂摊子,现如今又是这样的大事,要没有个明确说法,他可不想随便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