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翔一推开杨天武办公室的门,就闻到一股怪怪的味儿。
快速扫了一眼,看见杨天武办公桌上的铜香炉里正往外冒着烟。
回身关上办公室的门,何翔不禁在肚子里嘀咕一句:还有这么难闻的盘香?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杨天武面沉似水,看到上司这个表情,最近调查“四合观邸事件”进展缓慢的何翔立刻想好了说辞。
看着何翔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杨天武面无表情地问:“有什么新进展?”
何翔字斟句酌地说:“我这边本来正全力调查李伟身边的线索,顺着他们租住的房子,从房主到二房东、三房东,一个一个查下来,已经查到了房子最后一次转租者叫陈敏。通过户籍管理部门内部数据库,联系地方有关部门,找到了陈敏。从陈敏口中得知,住她房子的人叫李香,女性,是个流浪歌手。根据陈敏讲述,结合目击者证词里的种种特征,基本可以确认,这个李香就是出现在李伟家那个年轻女孩。目前已经掌握了李香的部分个人信息,手机号,以及qq号等网上id。调查小组内部讨论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李香会是¤⌒重大知情人。”
说到这里,何翔停了下来,观察杨天武的表情。
怎么说呢?
最近两天,何翔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是轻松,又是紧张。
说轻松……
因为童云贵死在了加拿大。
何翔在童云贵那里吃的、喝的、借的、拿的都可以销账了,从此再没有了债主,去了一块心病。
另一层则是金川赫浮出水面,从因果逻辑上说,金川赫有动机有能力收买绝症患者李伟充当死士,制造“四合观邸事件”,以此将童云贵逼出国,由金川赫本人在多伦多机场守株待兔。
金川赫在众目睽睽之下枪击童云贵父子,此事千真万确。无论调查人员内部还是社会舆论,都已经认定金川赫就是整件事背后的主谋,所以接下来的调查也就没什么难度了。
想要推翻以上结论,只有一个方向,就是证明金川赫跟李伟一样是死士。
然而何翔认识金川赫,跟金川赫打过交道。当年两次捞人,通缉金家兄弟,正是何翔一手操作的。尽管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但何翔不认为金川赫会被人收买,做一个死士。
也许他很无能,但他有自己的骄傲。
至于紧张……
金川赫这一手非常狠。
他不仅杀了童云贵父子,还将几年前的旧案翻了出来。如果仅仅是国内热议还好说,问题是枪击案发生在国外,这就完全失控了。
被童云贵鲸吞蚕食的,可不只金家一家。
另外几家也许没像家破人亡的金家那么惨,可一样是对童云贵恨之入骨。
那些人有多恨童云贵,就有多恨童云贵背后的人,也就是恨他何翔,和他背后的杨天武,以及杨天武背后的……
所以,现在何翔唯一的期盼,就是上司出手,用强力手段将国内的舆情压下去,至于国外的,眼不见为净。
何翔说完好一会儿,杨天武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一个表情,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皮也不眨,像一个栩栩如生的蜡像。
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压抑,何翔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杨天武终于开口了,他顺着何翔汇报的内容问道:“那个李香,现在人在哪里?”
何翔咽了口唾沫,回答说:“从陈敏那里确认了李香的身份,信息评估二组第一时间跟交通民航部门沟通,查知李香已经离开了燕京。”
杨天武终于动了动胳膊,拿起茶杯问:“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
何翔说:“李香7月10号上午乘坐东航航班飞到沪市,随后乘坐南航飞到深圳,接着从深圳过关去了香港。从香港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李香从香港去了美国,航班目的地是洛杉矶。”
办公室里再次静了下来。
燕京——沪市——深圳——香港——美国,一条诡异而又欲盖弥彰的出境路线。
不等杨天武开口,何翔接着说道:“明明有直飞美国的航班,却偏偏在48个小时内辗转几个城市,若非内有隐情,谁会是这么个走法?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从来到和离开燕京的时间来看,这个李香极有可能就是金川赫和李伟之间的联络人。对照加拿大媒体的报道,李香来到燕京的时间点,和金川赫从温哥华搬到多伦多跟踪童凯的时间点相差不远,对应得上。”
何翔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正式将金川赫和李伟联系在了一起,并且在两人之间找到了一个说得通的纽带。
穿凿附会,强拉硬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本就是何翔这类人的强项。他要办一个人,哪怕你清清白白也能给你罗织出一筐罪名。他要保一个人,哪怕你五毒俱全也能让你逍遥法外。
何翔如此积极,其实怀有私心。
童云贵死了,金川赫也死了,两个最重要的当事人全都死了,可谓死无对证。
这个时候,怎么对己方有利就该怎么办。
事情至此,何翔真心希望这一页快点揭过去。不然的话,身为杨部长和童云贵之间的传话人和执行者,无论是金家人穷追猛打,还是童家人反咬一口,他何翔都是首当其冲。
眼下这个节骨眼,谁被卷入这个漩涡下场都好不了。何翔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一旦自己被牵连落水,杨天武会第一个落井下石。
所以……
一定要撺掇杨天武尽快定性,尽快结案,让这阵风快点过去,然后大家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地看奥运会比赛。
何翔一脸希冀地看着杨天武,却没法从这个老谋深算的上司脸上看到一点想要的信息。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何翔起身想要回避,杨天武一手拿起话筒,一手虚按两下,示意何翔留下。
电话是杨天武一个老同学打来的。
他这个同学早年不显,后来机缘巧合给一位领导当了几年秘书,便官路亨通了。最了不得的是这个老同学的女儿,嫁进了当令的实权家族,手里几个上市公司,说“日进斗金”都说少了。
所以,拿起话筒一听声音,杨天武的表情就和煦起来,跟前一秒那个面若冰霜的他形成强烈反差。
何翔眼巴巴看着杨天武满面春风地跟人聊了七八分钟,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又过了两分钟,杨天武终于放下了话筒。
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杨天武问了一句:“确定那个李香去了洛杉矶?”
何翔听了一愣,一字一句地说:“能确定她上了香港飞洛杉矶的航班,至于她到美国后的行踪,就没法掌握了,除非启用我们在美国的……”
杨天武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撂在办公桌上:“胡闹!”
何翔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躬身说:“是我思虑不周。”
盯着何翔看了几秒,杨天武换了个语气:“童家那几个人最近在干什么?”
何翔说:“燕京和河西童家老宅,我都派人盯着呢。童家那几个活跃的,心思都不在童云贵身上,而是琢磨怎么分家产。”
杨天武忽然伸手抚摸办公桌的桌面,那上面有他刚刚用铜香炉砸磁带留下的坑。
一边摸,杨天武一边说:“把他们盯紧了,绝对不许童家再出什么幺蛾子,一旦发现他们有不法举动,立刻采取措施。”
“是!”何翔沉声应道。
显然,童云贵一死,童家再无利用价值,如果不识相,有他们苦果子吃。
何翔刚要离开,杨天武叫住了他:“调查可以停一停了,斟酌一下,先把报告写出来,快开奥运会了,祥和为主,别弄得鸡飞狗跳的。”
何翔继续应道:“是!”
“还有……”杨天武靠在椅子上说:“你通知后勤部,给我换一张办公桌。”
何翔出去后,杨天武站起身,拿着香炉走进卫生间。
古朴的铜香炉里,有香灰,还有磁带条燃烧后的残留物,这也正是何翔进门时闻到怪味的原因——杨天武把童云贵邮寄给他的磁带先砸后烧,彻底销毁了。
把香炉里的东西倒进马桶冲走,杨天武多开了一扇窗,重新坐回办公桌前,静静在脑子里勾勒整件事的轮廓。
想着想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头。
如果磁带没问题,童云贵说的是真的,那么边学道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瞒天过海,把事情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如果给边学道半年,或者三个月时间,说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杨天武会信。可是照童云贵所说,双方从交恶到事发仅仅半个月,边学道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李伟、李香、金川赫这些人串联起来,为己所用。童云贵的资料,李伟的资料,金川赫的资料,边学道是怎么掌握的?金川赫为什么会舍命帮边学道背这个黑锅?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边学道背后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在支持他?
如果磁带有问题,童云贵到死都在撒谎,他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边学道?
这两人不在一个圈子里吃饭,理该没什么深仇大恨。难道是童云贵自知这次难以幸免,故意扔一块硬骨头出来,想崩掉我的牙?真要是这样的话,这个童六还真特么该死。
想到心烦意乱仍无头绪,杨天武从书柜里拿出一卷宣纸,在办公桌上摊开,亲自动手磨墨,想要写字静心。
正一边磨墨一边琢磨写什么字,手机响了。
看了一眼号码,接通。
电话里传来杨天武外勤心腹钱虓的声音:“我在大阪找到了王慧,她的供词跟叫豹子的打手的供词基本一致。7月上旬,童云贵忽然开始派人蹲守边学道在燕京的几个活动地点,当时边学道人在国外,童云贵的人几乎没什么收获。7月12号上午,王慧听童云贵的命令,带人将给边学道装修过别墅的樊姓女设计师骗到饭店,女设计师寻机跳楼摆脱威胁。巧合的是,跳楼和四合观邸的事几乎同时发生。”
杨天武听完,平静地问:“这事你怎么看?”
钱虓沉默几秒,说道:“童云贵看走了眼,把老虎当成病猫,被老虎咬死了。”
杨天武吸了口气,问道:“你能确定?”
钱虓说:“目前没有足够证据表明是他,但我感觉就是他。”
杨天武问:“理由?”
钱虓说:“别人都以为不是他,这就是理由。”
杨天武问:“那金川赫呢?”
钱虓说:“金川赫不是死士,他是被利用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局中。”
杨天武问:“这是你猜的吧?”
钱虓说:“是。”
杨天武说:“有点离谱了。”
钱虓说:“我认识王慧好些年了,算上祝育恭,她从没像这次这样怕一个人,她怕的不是金川赫和金家,是边学道。这次的事还有其他知情者,只要暗中观察那几个人对边学道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
结束通话,杨天武静立沉思半晌,提笔落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本段剧情到此告一段落。“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本指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到此处,属于我个人理解引申,大家勿怪。本次之后,边学道离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层次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