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自己的屋换衣服,被对面唤娘娘三次;亭中同有花说话,让金薇玉蕊和皮球照常来这儿开伙,被对面唤娘娘四次;冯娘来请示今晚菜色,没说上两句,被对面唤娘娘五次。一声娘娘黑一条脸皮,十来声下来,彻底黑面。
兰生蹭蹭走到小坡子面前,看他一缩脑袋,“你也知道过头?”
小坡子讪笑,背着一只手合拢身后帘缝,低声道,“娘娘该知奴才也只是听命行事。殿下没醒那会儿,何曾烦过娘娘一声?奴才难为,请娘娘担待。”
“他才刚醒转一天,精力倒是充沛,那么会差使人。”兰生看小坡子小心翼翼,也知不该为难他,但掀了帘子进屋。
六皇子双脚着地,坐在床沿,靠着叠起的被子。屋内圆桌移位到他跟前,上面摆着两只碗,一只盛药,一只盛粥。让兰生诧异的是,居然没人在旁边服侍,他自己捉汤匙舀粥。可毕竟躺了小半年没动弹,抬个胳膊都十分吃力,一匙粥抖掉大半。
其实他恢复得最快的,只有那双眼睛。魂神炫彩妖华,全映在眸仁之中,墨美。也因为他的眼气恢复了,她早上才觉得妖力迫人。
然而,他离康复还早呢。大袍下的虚瘦架子,空落无比的袖管,没有颊肉的病容,和梨冷庵外那位月华般俊美的男子相比,全靠神韵魂魄的回归,让人不能错辨。
她望过去,他望回来,比她多一抹笑。然后,垂了眼,目光仿佛和手里颤动的汤匙较量,好似这般,就有力气把汤匙送到嘴里。
兰生听到自己心里叹了口气,坐过去,拿走他手里的汤匙。端起粥碗,一勺送到他面前。这段婚姻已成事实,自己之前没作挣扎,也并非老六强娶。所以她没资格扮憎恨丈夫的委屈老婆。就当回到医院打工的时候,喂那些没法自己吃饭的老人家。
她送粥,他吃粥,叮叮当当这么吃完了一碗,彼此却无一字交流。或者,有默契,知道吃饭时吃饭,别做多余的事。
小坡子进来也似掐准了点,正看到兰生喂六皇子最后一口,立刻笑咧了嘴。打破一室安宁,“娘娘,这药需随饭喝下。”
兰生从善如流,端了药碗。人后都当好媳妇了,没道理人前换成恶妇脸。
“不喝。”病人却撇开头。突然不合作。
这是再次证明冯娘子的厨艺一绝?兰生放下药碗,不说话,因为她相信,忠心耿耿的小坡子一定不会沉默。
小坡子果然苦口婆心,“殿下不可不喝。这是御医局众位大夫一起开出的药,由宫中药房精选最好药材配制,有助于殿下……”
兰生撇撇嘴。
“爱妃的神情相当不以为然哪。”六皇子的视力大概也恢复完全。“那我就更不能喝了。”
小坡子看向兰生,眼睛老圆了。
兰生发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原来有双猫咪眼。不过,她心如铁,对可爱的动物不感冒,连小黑都难以讨好。更别说装猫的人了。
小坡子见对方不为所动,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坚持,“殿下为何不喝?”
“爱妃为何不想我喝?”
两人互相踢球就好,传给她一个场外观众干什么呢?为了不背上谋害亲夫的罪名,兰生不得不澄清。“殿下看来真是摔得不轻,刚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
六皇子妖眼忽无辜,“我说了什么话?”
小坡子是真无辜,“不喝。”纯纯的无辜,“是殿下自己说不喝的,本来娘娘要喂您。”
“小坡子。”主人叫小狗的语气。
“是,殿下!”小狗汪汪回,与有荣焉之感。
“你是忠心于我,还是忠心于六皇子妃,给你一晚上,明日一早告诉我。现在,让我夫妻俩说会儿悄悄话。”赶人不用说一个走字。
小坡子忙不迭跑了出去。
兰生看六皇子以手肘顶着被子,还没想到他这么做的用意,自己就成了他的靠垫。他歪在她身上,头靠进她的颈窝,手臂环住她的腰间。她能感觉他的虚弱,也能感觉他手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但他以前一直是冰手,就像放浪不羁的眼神,无情的。他的呼吸也弱,忽长忽短,但每次呼出的气会拂烫她的皮肤。
她吃了一惊,反射性就想抽身让开。
“爱妃,你这么做,在外人面前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为夫会伤心的。”气弱魂强,“为夫若好了……”
从爱妃到为夫,一道道往她身上套铁箍,要让她动弹不得,兰生伸出食指,意图顶开他的脑袋,“你若好了,我也不会坐那么近。而且殿下,你的头很重,我的肩很瘦。”
“不会。”那颗脑袋居然在她肩头滚来滚去,“很舒服。”
兰生开始咬牙了,有把妖头揪下来的冲动,“你舒服,我不舒服。六皇子,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清楚,我是冲喜嫁你的,而你本来是要当我妹夫的。童年那点事,在玲珑水榭里就说好的,散了,清了,可别说你摔了头不记得了。”
“兰生。”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她的心总会跳一跳,必须立刻竖起篱笆墙抵制,“干嘛?”
“我今早就说了,日子一样要过。冲喜也是新娘,被冲喜也是新郎,散了又聚了,清了又欠了,我当然记得很清楚,但你我结为夫妻,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虽靠着她,却没有托付全部重量,声音沉着,有些慵懒,似乎漫不经心,“拴在一起的蚱蜢,应该好好相处才是。”
“我也没跟你吵得鸡飞狗跳的,人前你要我扮恩爱也好,演憎恶也好,一定全力配合你。不过,在家里就让我自在点吧。”这一世,她终于感受到了家。
“相信我,兰生,我和你都想自在,但这个院子外。有很多人不仅不想我们自在,还想要我们的命。”呼出一口气,他笑声轻传,“兰生。可笑的是,到头来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陪我安然吃顿饭。除了你。”
他又道一声兰生,“五岁时我被送到这里,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这回,青梅姑娘再陪我走一遭吧,我实在不喜欢独行……”
“你!”兰生见过这样的六皇子,玲珑水榭山台上,他让她坐到身边说话,也是如此冷静清晰。“不吃药,难道是怕药……”
靠在她身上的重量忽沉,她以为六皇子好色的老毛病发作了,这回不再犹豫,起身让开。谁知。他整个人就往床下栽去。她连忙伸手扶住,才发现他不是想占她便宜,而是睡着了。
得!她继续当好媳妇,将他弄平了,还给他盖被子。不为别的,要是他这时有个好歹,那她可真要陪葬了。六皇子妃的金冠。不知怎么搞得,戴得好像越来越牢,动辄就是娘娘驾到,所以和他,也许需要同舟共济。
透过福帘,她看他侧过身去。不由瞪眼气笑,“泫瑾枫,你装睡?”什么都干得出来啊,这人!
没回应。
兰生也干脆不理会,但要出去时。听到他说话。
“兰生,别忘了你每日晨昏定醒的功课。今天在外头做了些什么,你睡前要来说一说。不用管我是否醒着,好习惯就该保持到底。”
“想得美。”兰生一手抬帘。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对面距离不远,就算我一时还走不动,却有的是法子过去。”声音那么弱,却那么清楚。
回答六皇子的,只有帘竹敲门框的啪啪声。然后,兰生啪啪走入亭中,啪啪对齐筷子,啪啪吃饭。去,去,去,去他个头!愤怒转化为食量,眨眼扫空一半饭桌,看得蹭饭那三只愣愣着。
“大姐……”南月凌想问怎么了,让金薇在桌下踢了一记,怏怏闭嘴。
但阻止得了一个,阻止不了两个。
玉蕊征求意见,带着小心,“大姐,六皇子一大早差人在府里喊你,是不是想起那天的事了?”怕六皇子因此大发雷霆,迁怒了兰生。
“没有,反而说不记得了,所以你们今后谁都别多嘴,让那天的事就此过去吧。见到他的面,也无须尴尬,他……”厚颜得很。
兰生还道,“玉蕊,圣医谷有否派新的弟子来?”
玉蕊点点头,“和流光住一个院子。”
“明日一早,我想请他们给六皇子看诊开药,要嘴严的。”外面有很多人不但不想他们不自在,还想要他们的命。六皇子这话让她惦记上心。
“嗯。”玉蕊单纯的好处在于问题少。
用过饭,玉蕊和皮球先走,金薇多留几步。她聪慧非常,当然明白兰生担心什么,目光清浅看着这位姐姐。
“他醒了,反而日子不能宁静了。”她道。
“嗯,但我倒不怕不宁静,因为宁静也只是假象,不如尽数掀起来,看看到底有多黑。这时候有个知黑知底的坏人在,对我们是好事。”凤眸一眨俏丽生。
金薇笑得无奈,“知黑知底的坏人就是你的夫君,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