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转战河洛,伏击田承嗣援军,虎牙身披数创,带领部将死战不退,竟是让数倍于己的叛军不得不灰溜溜逃回陈留,可说是他这一生中仅次于当年云州保卫战的一役。如今和杜士仪重逢,他们这些人又要归入安北牙兵序列,重追随杜士仪讨击叛军,又得到了刚刚那样的承诺,心底里正滚热发烫,谁知道李橙匆匆赶来后,宣布的竟是这样一道不可思议的旨意。
叛军仍旧盘踞河北,军力不下十万之众,李隆基这是想要于什么?
眼见得面前众多人露出了森然怒意,杜士仪却不动声色。赤胆忠心如岳飞,尚且需要十二道金牌方才不得不返回,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李隆基这样一句虚头巴脑的话赶回长安去?李隆基盘算得确实很不错,只可惜,他不是精忠的岳飞,留在长安的杜幼麟也不是岳云因此,他伸手压了压已经渐渐鼓噪了起来的牙兵,见李橙满脸奈和苦涩,他便沉声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橙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可当杜士仪转身面对自己时,他想起当年宇文融遭难时,只有杜士仪对其家眷施以援手,而后还甚至争取到了一张赦令,只是宇文融终究因为很多人的私心,就这么死在了岭南,那一丝本能的猜测顿时又影踪。毕竟,裴宁救下自己几个人时就曾经说过是杜士仪的托付。如果杜士仪有什么二心,坐视他们这些忠义尚存之辈都死于净了岂不是好?
“子成,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今洛阳城中尚有五千余将士留守,烦请你替我下令,将他们召集于天津三桥前。
来不及思量太多,李橙就答应了下来,匆匆回转去安排。这时候,虎牙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拦住了杜士仪的去路后就低喝道:“既然大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是不会回长安去,也不会暂缓进兵河北?”
“若是没有理由就然不受君命,那就是乱臣贼子了。”杜士仪呵呵一笑,伸出手来重重按在了虎牙肩头,微微笑道,“放心,我这个人不喜欢做的事,就是送死”
尽管李橙亲自回去命人召集留守将士,并没有透露此中情由,但他身边却有的是心思各异的幕佐胥吏,所以,当傍晚时分,人都齐集于洛阳宫天津桥前广场时,已经是众说纷纭,将卒们或义愤填膺,或交头接耳,或三五成群商量对策……总而言之,现场乱得一锅粥似的。洛阳宫也曾经是大唐好几代天子的起居之地,大朝会时也常常会有数千官员汇聚于此,所以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倒是并不显得太拥挤,可这会儿的气氛实在是太嘈杂了。
直到有人突然嚷嚷了一声“杜大帅来了”,现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尽管官场中人已经迅速改口称呼杜士仪为相国,但在众多将士心目之中,追随了杜士仪这么多年,只有大帅两个字能够表达心中的钦佩和敬意。
在这种空旷地带,杜士仪知道,自己的声音未必能够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但他知道,大多数人宁可到现场来,凭借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上别人转述,也好过在事后从寥寥数人口中听到答案。这样的事情他在朔方,在安北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这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繁难。可是,对于如李橙卢奕,以及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来说,他们却对于这样的局面颇有些紧张。
“今天,长安刚刚送来了急令,说是陛下病重,令我立刻回京,同时暂缓进兵河北。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叛军还盘踞于河北,当初响应朝廷号召举起义旗的河北各郡官民都尚在危难之中,如若暂缓进兵,那么每有一个州郡被破,就有数万官民将士会遭受灭顶之灾安禄山这场叛乱,早有征兆,可却因为没有及早处置,方才酿出如此大乱。如今洛阳城亦是刚刚从一场浩劫之中回复,有多少家庭痛失亲人,不得团圆?难道现如今,我又要将河北千千万万军民弃之不顾?”
见杜士仪竟然用了这样一番话起头,李橙隐约明白了什么。果然,紧跟着就是好一阵欢声雷动。听出人心所向的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可却不防御史中丞卢奕使劲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声音低沉地说道:“杜相国什么意思,莫非要违命不回?要知道现在洛阳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待罪之臣,万一长安那儿有人为此诋毁,我们为他说话都没人听”
李橙心头沉重,半晌才低声答道:“可陛下这君命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等军中渐渐安定下来后,杜士仪便沉声说道:“所以,三军进兵河北不可缓不但不能缓,前线的粮饷补给还要进一步跟上,而这一点,便要靠坐镇洛阳的诸位洛阳还有叛军没机会带走以及烧毁的众多粮草,再加上江淮转运,足可让前线的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我知道,留下来的人大约会叹息没有机会立功,但前线苦战,总有伤亡,你们迟早要顶上去,而这河洛附近虽是扫荡过一次,却仍不会有残军出没,整个河洛的安,如今便系在你们身上”
随着一阵直入云霄的应和声,在场的官员们不察觉到了军中的决心和士气。而此前临时被赶鸭子上架,吃到了一场场惨败的张介然,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如若那时候他麾下是这样的将兵,又怎会兵败如山倒?
“陛下重病,召我回还,我身为臣子,本来应当以前方捷报告慰君父,可如今洛阳克复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邺郡仍僵持不下,河北仍是战火烽烟不断,叛军随时可能反扑此番回京,我实在是心中有愧。所以,当此之际,还请诸位勇士团结一心,奋勇操练,等我归来带尔等杀敌”
“杀敌,杀敌”
即便数千人渐渐散去,李橙等人仍旧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都是戴罪之身,至今朝廷尚未宣布对他们失陷洛阳的处分,每一个人虽说还留在原来的位子上,尽力维持并恢复洛阳的秩序,可心里不是空落落的没个底。如今听到杜士仪虽说不同意暂缓用兵河北,下令前方攻邺郡,自己却愿意回去,他们的心情就加复杂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杜士仪不受的是暂缓用兵的乱命,可答应的却是先行回京,这实在出乎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意料。
如果恰恰相反,杜士仪答应的是暂缓用兵河北,下令诸军休整,自己却就这么呆在洛阳不回去,坐视河北众多州郡官民受难,那他们非得为难死不可 “子成,我明日一早就程回长安,洛阳城防以及河洛肃清叛贼事宜,将交由我之心腹大将虎牙。洛阳城中安抚官民事宜,就拜托诸位了。”
杜士仪和李橙熟,向他拱了拱手后,又冲着其他人团团一揖,就这么施施然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失魂落魄的张介然这才不由自主地说道:“陛下召杜大帅回去于什么?倘若是病重要册立储君,从宗室中择选贤良者即可,这种事又岂是为人臣子可以置喙的?倘若真的闹出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来,这平叛的大好局面不但会须臾成空,而且恐怕会比从前乱”
“你这是什么意思,别给相国添乱了”卢奕恼火地斥责了张介然一句,紧跟着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裴三郎近日怎不见踪影?”
然而,他们很就顾不上裴宁的下落了。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官廨之后,他们就又得到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利州益昌太守王忠嗣,上婉拒河西节度使一职,说是自己已然疲敝老朽,举荐河西都知兵马使南霁云代替自己 王忠嗣才多少岁?不过是和杜士仪相仿的年纪,如今尚不到五十如果不是此前因为天子严令一定要夺石堡城而身受重伤,又带伤回京,遭致酷吏讯问,而后被贬利州益昌,差点被鸩杀,又怎会像如今这样心灰意冷?
对于留守洛阳,虎牙有些不甚情愿,但固安公主一句攘外必须安内,他只能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至于固安公主本人,竟是比杜士仪还早一步悄然离去,回返关中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了,临走前把薛嵩留给了杜士仪。而杜士仪除了在牙兵中挑选了百名骁勇精锐之外,又把李怀玉召到了面前。
“刚刚得到的消息,你表兄侯希逸,已经在平卢举起义旗,杀了安贼委任的平卢节度使吕知诲,受将士推举为平卢节度使,兵逼渔阳。”
李怀玉天天跟在杜士仪身边,这样一个消息却根本没听到过,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一直认为表兄身负大才却始终不得腾达,可现在机会来了,他却嗅到了那背后的凌厉杀机。河北道现在投入了整个大唐精锐的数支兵马,而叛军势力也是空前强大,表哥是直插安禄山要害的渔阳郡,承受的压力岂不是大?
“所以,为了希逸的安危,为了前方数将士的浴血奋战,河北数官民的福祉,这次我虽不得不回京,可也需得去回”
丢下这一句话,杜士仪一振袍袖站起身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图穷匕见,李隆基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看看第二十卷铁骑突出刀枪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