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和汇丰银行商定的借款章程,主要有四项。
第一项,借款总额,关平一百七十五万两,由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项,月息一分三厘,付款先扣。
第三项,借款笔据,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海关兑取。
第四项,前半年只行息,不还本;自同治四年七月起至年底,六个月内,每月拨本三 十万两,最后一个月拨本二十五万两。
第三项是刚刚和关卓凡谈妥的,没有问题;第一、第四项也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第二项。
月息一分三厘,年息就得一分五厘六毫——靠,见过这么狠的高利贷么?
当时银行放款,这种一年期的短期款子,一般的行情是月息八厘,年息不超过一分。
胡光镛,你当老子全然不晓得行情么?
胡雪岩偷觑着关卓凡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说道:“贝子爷,利息是高了点,可汇丰 的大班说,这笔款子放出来的时间,刚好是开春,丝茶两市方兴,资金特别的紧张,利息不能不提高一点。”
关卓凡没搭理他这个话头,缓缓地说道:“雪岩,咱们通家至好,有一个事情,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胡雪岩微愕,说道:“是,什么事情,请贝子爷明示。”
关卓凡说道:“你为左季高办事,常常要替他垫款购买军火;浙江的藩库,是你在代理——只怕也不容易;还有善后局这一块。你未必不要填钱进去。你跟我交个底。加在一起。到底有多少的宕账?”
胡雪岩目瞪口呆:这个关卓凡,钻到自己的脑子里来了么?
愣了片刻,咬咬牙,决定说实话,低声道:“回贝子爷的话,大致是五十万两。”
关卓凡说道:“还有浙江的盐务——左季高去了西北,你就归了陕甘总督的麾下,浙江的盐务就得办交接。你告诉我。这一块,扯了多少亏空?”
胡雪岩大冷的天儿,浑身的汗却冒了出来。
关卓凡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胡雪岩颤声说道:“大约……十五万。”
关卓凡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上海新开了一家花旗银行,你晓得么?”
胡雪岩轻轻抹了把汗,答道:“是,我知道,是一家美国银行。”
关卓凡说道:“我的话,在美国人那里,大约还管一点用。明天请利先生带着你。去见一见他们的大班,请花旗给你放一笔十五万银子的款子。利息嘛。这笔钱做个特别的安排,就算五厘好了。”
胡雪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额的存款,银行给的利息在三、四厘之间,五厘放出来,银行几乎算“白当差”了!
但关卓凡当然不会说大话。而且,关卓凡和美国人的关系——自己原先怎么没想到呢?真正愚不可及!
胡雪岩谈的这笔借款,利息如此之高,什么“开春冇丝茶两市方兴、银行资金周转紧张”,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胡雪岩的宕帐和亏空太多,尤其那笔盐务的亏空,交接之前必须填上,不然可不得了。
于是和麦林、古应春勾连,在这笔借款上加了很高的“暗盘”,指望通过这笔借款的抽佣,填上一部分的亏空。
而且,这只是第一笔借款,年内还会有第二笔,两笔加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把盐务的亏空全部填上了。
渡过这个难关,明年借款的利息再“克己”一点好了。
关卓凡还晓得,款项到了胡雪岩的手上,他也不会一次性解给左宗棠,总要扣下四五十万,先填了宕帐再说。不过,这些宕帐总是政府欠胡雪岩的,只要他有办法周转得过来,倒也不必去管他具体如何操作。
胡雪岩在借款的利息上面搞鬼,原也是内疚神明;且也并无足够把握能够在朝廷那里过关,只是想着有关卓凡这一个强援,应该可以一逞。
没想到在关卓凡这儿就被看得透透。正在绝望,关卓凡却为他安排了这笔匪夷所思的贷款,既助他渡过难关,又免了他做小人,真是救他于水火!
胡雪岩百感交集,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关卓凡说道:“雪岩,咱们是好朋友,客气话不必说了。你原先许是想着我在朝廷里面主事,可以帮你蒙混过关——雪岩你记住,莫说朝廷里面是不是我主事还两说,就算真是我主事,我新官上任,第一个拿来做筏子的,一定是自己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胡雪岩低声道:“是,贝子爷教训的是。”
关卓凡说道:“谈不上教训,只是朋友之间,如果有话不说,就不叫朋友了。”
顿了一顿,说道:“左季高这笔款子,还是要借。明天你和利先生见花旗银行的大班,就便谈一谈这笔款子。英国人那边,我在京里帮你安排一下,就说朝廷不同意这个方案——英国人也不能怪你。”
胡雪岩喜出望外,洋款还是能够借成!
左宗棠那里可以交代过去,自己的宕帐也有了周转!
送走了胡雪岩,关卓凡轻轻舒了一口气。
胡雪岩打死也想不到,这个花旗银行的东主,就是义正词严的关贝子。
花旗银行的股东有几位,其中最大的那一位,是花旗洋行和摩根家族合资的“花旗—摩根公司”。
嘿嘿。
北京的政潮的消息传到了上海,人们既兴奋,又紧张,一边做着自己的活儿,一边紧盯着北京,同时,还偷觑着他们的“老板”——关卓凡。
关卓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也没有和任何人直接谈到这场大政争,但北京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第一时间掌握。
待到慈禧亲拟的上谕明发,关卓凡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接下来自然还有你来我往,但他要开始为将来的布局打算了。
曹毓瑛其实没有说错,关卓凡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才问题”。
做巡抚的时候,手下算是群英荟萃,也曾经颇以“天下英雄入我毂中”自得。但格局从一省变成一国,立马就觉得捉襟见肘。
先不说可以带哪些人进北京中枢了,就说就要到手的浙江和广东这两块地盘,派谁去?
关卓凡的夹袋中,有资格做这两个大省的一省长官的人选,相当有限。而且,不论派谁出去,都会分薄上海和江苏的“人才密度”,要小心对上海和江苏这两块最重要的基地产生负面影响。
总是他崛起的势头太猛,势力扩展得太快,步子迈得太大,有一点扯到蛋的感觉了。
但到嘴的肥肉又不能不吃,有的机会只有一次,抓住了,少走多少弯路!
好在关卓凡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他赴美的这一年,上海和江苏都运转良好,发展迅猛,证明制度已经建立起来,正方向的惯性也已经培养起来,一切都上了正轨,未必会因为一两个职位的变动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浙江是突然掉下来的馅饼,关卓凡之前确实没有足够的准备;但广东,他可是盯了很久了,并且,已经为此“储备”了人才。
丁世杰。
轩军的诸多将领中,关卓凡冷眼旁观已久,丁世杰是最有向政务发展的潜力冇的一个。他没把丁世杰带去美国,除了搭建最合理的军事指挥架构的考虑外,也有叫丁世杰留在上海,学习政务的意思在里头。
“新政委员会”涉及军务的时候其实不多,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可以观察、学习如何处理政务,特别是“新政”。
丁世杰底子本来就好,一年下来,有“脱胎换骨”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