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历来官军征讨梁山,都喜欢把大本营设在郓州。泼皮出身的高俅是这样,老于军事的童贯亦是如此。就连这回规模空前的战时会议,童贯和他的胜捷军也没有挪窝,而是把不少正在前线驻扎的将领紧急召回,以聆听他的教诲。
西军大将刘仲武此次也在被征召的行列中,不过作为征讨军里威望与资历仅次于童贯的宿将,他从前线一赶到郓州,便享受到了童贯私宴相请的待遇。
“枢相,恁这是……要走啊!?难道这仗,就算打完了?”听着童贯话里话外的意思,刘仲武捏着筷子的手不禁定住,当下出声问道。
童贯呵呵一笑,望着惊讶的刘仲武,向下压了压手,道“子文呐,如今京东两路(东、西)全线光复,某家也该回京述职了!眼看枢密院积了一堆事,官家又着急接见我,我在此再耗下去,也没多少意思!”
刘仲武机械的将筷子中一块鸭腿肉塞入嘴中,慢慢咀嚼起来,心里却开始琢磨起童贯的真实想法来。
虽说,梁山泊窃据的最后一座城池已被收复,在外行人看来,眼下当然是朝廷大胜特胜,占尽了风头。但是,作为一个沙场老将,他深知眼下最多只是攻守易势而已,远远谈不上决定性的胜利。尽管朝廷收复了失地,但贼人的有生力量并没有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反而是有序的带着海量战利品撤退到近海岛屿之上,随时都可能对京东路再次发起袭扰。所以说,这仗最多才打了一半!
童贯绝对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一点,可他身为主帅却在这个时候想要撂挑子回京,这叫甚么事儿?
刘仲武可不是甚么需要在童贯面前战战兢兢的小人物,即便没有了高俅这个朝中奥援,他也是西军里响当当的一面招牌,也只仅次于种师道和刘法这两位当世名将。
是以此时刘仲武心里有话,当下也不装着:“枢相,恁此时还走不得啊!虽说大军沿路颇有斩获,但对梁山泊而言却未曾伤及其筋骨。巨万贼兵盘踞济州梁山泊和登州之外的沙门列岛,随时皆有可能集结力量,对我收复之失地再加侵害。朝廷在山东的军马虽有四十余万,但若没有枢相这样德高望重的帅臣坐镇,到时候只怕会落到各自为战的窘迫境地,反遭梁山贼人各个击破。届时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局面,只怕顷刻间,又将全部丧失掉啊!”
这就是刘仲武和种师道、刘法最大的不同,尽管大家意见不同,但刘仲武不会直来直去的顶撞童贯,言语多透着婉转。
婉转通常代表着顾虑,而顾虑在某种意义上,与尊重相隔也不远了,起码有种师道、刘法做对比,刘仲武算是够尊重童贯了。
果然此时童贯脸色如常,依旧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实话坐到他这个位置,甚至连运筹帷幄都不需要自己费心了,唯一需要亲躬的,就是与人打交道了。刘仲武这个人有一个好,那就是没有武夫的通病:嚣张跋扈。而且这个人很有眼色,不然当初也不会把战功多让给从朝中下来镀金的高俅了。
故而,对失了后援的刘仲武,童贯主要以笼络为主,当下只见他笑了笑,对刘仲武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道:
“不知子文知否,朝廷和高丽国谈妥了未来借道的可能后,官家便在金明池里,拿东京水军神卫、虎翼军仅有的三个指挥作底子,诏江、淮善水禁、厢军士卒入京组建新军,准备在两年内练成一支精兵。现在看来,这支精兵用于北地尚远,但要破梁山贼寇,非等他练成不可。在这五万人成军之前,某是不会扬短避长和梁山贼寇决战于水上的!”
“除去水战,现下我军已将陆战演绎到了极致!赶得贼人是除了岛屿,陆地上再无据点可居,这就足够了!梁山贼人再想上岸攻州破府,就得尝尝坚城下填尸的滋味了!”
刘仲武是个一点就通的人物,当即就品到了童贯的真实用意。原来对方不是没有认识到梁山匪患潜在的危害,而是想用守城来消耗梁山的有生力量,更可以借此消耗朝廷军中为数众多亟待解决的降兵,端的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果然童贯还是有想法的。
但他亦是身上有货的人,瞬间指出童贯大略中的漏洞:“若是贼兵不取京东,而是绕到河北,又或者淮南,甚至我大宋的财税重地两浙路呢?我又如何守得过来?”
童贯闻言笑了,抛出两句诗来:“东坡学士有两句诗写得好,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子文在前线怎么反而不闻,梁山在登州渡海撤兵都是冒险用的江船,又如何能远赴两浙作乱?再者,某把梁山泊围而不攻,防着就是这厮们没了记挂,反弃老巢而远遁。近来登、莱等处皆无王伦消息,某家估计此人就在梁山岛上无疑。他平日里尝以忠义自居,手底下的人,多少受了些蛊惑,若是此时弃主逃生,贼兵未战而先丧志矣!到时候,某再在淮南放上一支现成的水军,以逸待劳,半路伏击,梁山可破矣!”
刘仲武也笑了,当即拍了童贯一句:“枢相高明!”拍完之后,却又道:“只是若有现成水军,咱们何不在登州渡海一击?贼人先前席卷京东,卷走不下千万钱粮,困守也能支应两年,难道他一天不下岛,咱们就一天陪他耗着?”
童贯见说,摇头苦笑,“子文啊子文,你和高太尉相交莫逆,刘梦龙的遭遇你又岂能不晓?这位平日里虽然狂妄,但江南水军还真是无出其右者。连他都败于贼人之手,我的胜捷军若搭乘这厮们的海船渡海作战,不是正遂了贼人的诡计?”
怪不得要在京师选练新兵,原来是对江南水军有些信不足啊!这就叫全指望他们肯定是靠不住的,但是拿来敲敲边鼓,倒算是物尽其用。刘仲武见状不由暗暗点头,心里对童贯的谨慎也颇为钦服。
“至于梁山卷去巨量钱粮……”童贯得意一笑,道:“你一路进兵,最是直观,有没有发现各州户口异常?”
刘仲武闻言,露出深思神色,沉吟片刻道:“枢相不说,末将还未曾上心。据我一路所见,起码各州佃户十之五六,都跟着贼人走了,如今整个京东的户口少了两成算是保守的,若说有三成,也不叫人意外!”
“所以某家总说,西军里头,种师道老朽了,刘法性躁了些,还是子文最值得培养!”童贯露出很是满意的神情,言语间对刘仲武不惜褒奖。不过他话里这个“培养”,当然不是指培养才干,其意味不言而喻。
刘仲武闻言,“矜持”的笑了笑,对童贯踩人扬己的有意拔高,既没有表现得感恩戴德,当然也没有拒人千里,完全是恰到好处。童贯倒是不以为意,继续交底道:
“我大宋最不愁的是甚么?就是人!这些挣扎在饥饱之间的佃户要不跟王伦走,一遇灾年也是朝廷的祸根。梁山泊得了他们,自以为是壮大了声势,殊不知这些人都是拖家带口,王伦抢下再多的钱粮,也填不满他们的嘴。这些人为了口吃食,就敢反叛朝廷,若是日后梁山泊满足不了他们,王伦这个落第秀才,能预想得到将来会发生的后果吗?”
“不能!”这个时候矜持的刘仲武倒是坚决了,“这些酸儒,平素只知道蛊惑人心,祸害纲纪,等他真摊上事时,又哪里能有甚么济世良策?将来除了望海兴叹,也只能垂泪自怜。只可惜,苦了这些投贼的百姓!如今正值春夏,若再使瘟疫流行,沙门岛复成鬼岛矣!”
刘仲武话说得虽然坚决,但仍掩盖不住心中的惊悸,童贯原来是一直有意把人往梁山那边赶啊!怪不得比西军军纪还要差的降兵沿路烧杀抢掠,这位相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来还打了消耗贼寇的主意。这些梁山贼寇也是真蠢,人家敢下钩,他就敢咬饵。端的是善水者必溺于水,逞仁义者,必受仁义所累。
“子文,人各有志,这些人自绝于朝廷,若还能有个好下场时,岂不叫天下人竞相效仿?”童贯的话颇有深意,特别是在说到朝廷二字时,微微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说从贼百姓的下场,却又有些别的甚么意味夹杂其中。
“倒是末将妇人之仁了!”刘仲武到底品过味来,表态道:“梁山贼寇生乱必在半年之内!如此,枢相便更不能走了。恁这一走,京东诸军必失主心骨矣!”
“某家走了,不是还有将军你麽?”童贯哈哈一笑,忽然站起身来,脸色一变,十分威严道:“刘仲武接旨!”
刘仲武一愣,见童贯宝相庄严,慌忙跪倒在地,只见童贯颇为少见的亲自宣读起圣旨来:
“卿世济忠贞,练达兵情,比年宣劳西陲,蔚为国家干城。不有懋赏,何以酬庸?特晋升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泰宁军承宣使,节制登、莱、青、密、潍、淄、沂、袭庆府八州兵马,朝廷属有挞伐,卿受敕后,可赴青州与京东东路安抚使曾孝蕴,知登州刘豫等计议军事。所期深叶同舟之谊,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负朕之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