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的经验证明,长途奔袭是一种风险系数极高的战术,在给对手造成突然打击,有可能一击毙命的时候,也有很多无法克服的缺陷,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士卒体力的消耗,粮草的缺乏,都是不利因素之一。而这些不利因素中,最直接的一个就是无法携带连弩车、霹雳车等重型军械,甚至连弓弩的威力都大打折扣。因为要保证速度,将士随身带的箭矢数量有限,通常也就是五十枝左右,最多不会超过百枝。
这样的武力,和拥有连弩车、霹雳车等大型军械的对手相比,显然太过单薄。
看到扑天盖地飞来的石弹和箭矢时,司马师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误判了形势,并将因此付出惨得的代价。
石弹如雹,箭矢如雨。
石弹打在魏军的盾牌上,盾牌四分五裂;打在魏军的盔甲上,甲片凹陷,头破血流;箭矢射在他们的身上,激起一朵朵血花。
魏军也在反击,可惜他们的弓拉得再快,也无法和连弩车的射速相比。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一通鼓之后,魏军的阵地成了杀戮场,一个个魏军将士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在血泊中哀嚎,无数人被石弹或箭矢击伤、击杀,阵地上到处可处染了血的石弹,密集的箭矢像是平地长出的茅草,在秋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音。
司马懿面色苍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不断的下沉。
从那阵鼓声响起开始,他就是这副表情。他知道,司马师凶多吉少,他率领的前军更是凶多吉少。如果说司马师还有一份生还的侥幸,那么他率领的这三千多前军根本没有幸免的可能。
在如此密集的远程打击下,密集阵型的魏军难逃一劫。
他明白了李严的用意,李严的大营不是被司马师攻破的,而是主动放弃的。他利用这段时间。已经在中军准备好了阵地,只等着司马师前去送死。
一副清晰的阵型图在司马懿的脑海里浮现,和彭城之战时魏霸的阵型相反,却有相同的妙用。
司马懿现在知道。如果没有魏霸。他也许不会被迫从宛城逃离。但是那并不代表李严无能。李严虽然一直被人轻视,一直被诸葛亮打压,也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可是他本人在战场上并不是一个庸才。就以目前的阵势而言,就以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起这样的防线而言,他绝对是一员悍将。
司马懿露出无声的惨笑。他一直觉得世人低估了他,可是他同样也低估了世人。比如眼前的李严。他低估了李严,并将因此付出代价。
司马懿强压着全军压上,与李严绝一死战的冲动,下令全军后撤,依仗有利地形构建阵地。突袭不成,阵地战在所难免,为了避免被李严的重甲骑蹂躏,构建阵地非常必要。
看着缓缓退去的魏军,李严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阵阵不安。如果司马懿在怒火攻心之下,猛攻猛打,那他倒不怕,倚仗着犀利的军械,他可以大量杀伤魏军,最后再利用重甲骑冲杀,完全有可能重创司马懿。可是司马懿主动退却,不给他扩大战果的机会,这让他在惋惜的同时,又为司马懿的冷酷而不安。
同为狠人,李严知道狠人的可怕。
李严看着后营重重叠叠的尸体,扼腕不已。这些尸体堵住了重甲骑出击的路线,已经整装待发的重甲骑困在中军,就是找不到出击的通道,就像一柄绝世好剑,却始终无法出鞘,实在令人郁闷得要吐血。
司马懿用将士——包括儿子的尸体,筑起了一道临时的障碍,阻止了李严后续的攻击。
李严没有过多的沉浸在惋惜之中,他下令清理大营里的尸体,重新整顿营栅,防止司马懿卷土重来。
这场战斗中午时分开始,日落时结束,历时不过半天,却极大的考验了双方的将领的意志和智慧,任何一点失误,都会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司马师因为一次误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严找到了司马师的尸体。他被一枚石弹击碎了头骨,白色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分外刺眼。看着司马师的尸体,李严却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他杀了司马师,司马懿肯定不会和他善罢甘休,这一场恶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前有壶关挡道,后有司马懿的大军堵路,如果没有援军,他很难全身而退。
“我的援军在哪里?”
法邈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李严。李严在战场上的时候很冷静,反应非常迅速,可是战事一结束,他却有些迟钝了,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法邈沉默了片刻:“不管有用没用,都要派出信使求援。可能的援军有两个,一个是姜维,一个是卫将军孟达。”
“恐怕两个都指望不上。”李严苦笑道:“姜维恨不得我早点死,子度兵力有限,又被诸葛恪牵制,不能远离。”
“突围吧。”法邈建议道:“派人求援后,我们突围,如果能在河内遇到卫将军的接应,全身而退应该不成问题。就算没法退回关中,也可以退往南阳。”
“退往南阳?”李严惨笑一声:“我这个大将军成了丧家犬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法邈安慰道:“丞相有陇右之败,车骑将军有彭城之败,他们不都挺过来了么。”
李严沉默不语,眼神闪烁。法邈也没有继续说。他知道那些话都不能当真。魏霸可以有彭城之败,李严却承受不起那样的损失。于今之计,就算是突围回到关中,李严这个大将军也无颜见人了。
李严终究没能熬过诸葛亮,他先支撑不住了。虽然这主要是司马懿的功劳,是司马懿帮了诸葛亮一个大忙。可是对于李严来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兵出潼关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很难再回到关中。
李严摆了摆手,示意法邈退下,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他一个人在地图前枯坐了半夜。
司马懿站在大帐前,遥望着李严的大营,肚子里咕咕直叫。
他没有吃晚饭,所有的将士都没有晚饭吃。
恶战一天,没有晚饭吃,将士们多少有些怨言,却没有人敢对司马懿说。他们刚刚得到消息,大将军已经派人到附近收集粮食了,最快明天晚上,最迟后天早上,就能解决军粮问题,在此之前,大家都只能饿着。
包括大将军本人在内。
得知大将军也饿着肚皮,又知道断粮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解决,将士们虽然不愤,也只能忍了。不少人已经知道,少将军司马师折在阵中了,这时候大将军心情不好,谁要惹事,难保不会被一肚子邪火的大将军给宰了。
魏军大营的气氛压制,却非常安静,没有人敢来打扰司马懿。
司马懿静静的看着远处,他期望有使者来,告诉他司马师还活着,哪怕是和司马昭一样致残了也行。
可是什么也没有。
刹那间,司马懿有些心灰意冷。他有些理解了曹睿死之前的无奈。奋斗了一辈子,结果却是一无所有,还亲手毁了两个好儿子。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测啊。又一次长途奔袭,又一次碰得头破血流。
我怎么自怨自艾若此?司马懿忽然警惕,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为自己的颓丧而面红耳赤。不过是小输一阵,损失了三千多人,并不是全军覆没,又何必自惭如此。当初在新城,在宛城,都是大败而回,也不是颠而复起,卷土重来么。这一次的挫折,除了可能折了司马师之外,根本没有以前的失败严重,又怎么能如此失魂落魄。
至于儿子,除了司马师,包括司马昭在内,我还有八个儿子呢。岂能因为司马师可能战死就心灰意冷,斗志全无?司马懿摇了摇头,把悲观的情绪从脑海里赶走,大步走回帐中,铺开地图,重新考虑起眼前的战事来。
正如他自责的那样,虽然初战不利,没有实现预定的作战目标,眼前的战事依然对他有利。李严被切退了后路,不可能再围困壶关,突围而走是必然的。按照距离来判断,他唯一的可能就是退回河内,然后是取道回长安,或者与孟达会合,进入颍川、南阳。不管是哪个选择,他首先要从上党郡退出去。
而这一路绝非坦途,壶关是个盆地,由此向南,随处可见易守难攻的地形。只要做好安排,完全可以一步步消耗掉李严的实力,最后把他斩杀在上党。
司马懿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子元……”
没有人答应。
司马懿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忽然老泪纵横。
第二天清晨,李严击鼓聚将,下令突围。然而当他接到斥候的消息,说由此向南的山路上,到处可见魏军将士在构筑防守阵地时,他刚刚鼓起来的勇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马懿已经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并且连夜开始了准备工作。这是一个年近花甲,又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老人吗?这人的心志难道是百炼清钢铸成的,竟然坚韧到这种地步。
法邈似乎感受到了李严的疑惑,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车骑将军说过,司马懿不仅可以百炼钢,还可以绕指柔,阴阳莫测,百折不挠,是个真正的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