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河南小雨。
曹荣败走期城,总算是稳住阵脚。
这也是宋军兵力不足,所以曹荣还能赶回期城。若宋军兵力充足,只怕这时候期城已经被宋军拿下。那时候,曹荣便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清点兵马,逃回期城的不足千人。
他带去郭桥镇两千多骑军,也就是说在郭桥镇,曹荣折损了一半兵马。
再算上昨夜曹宁的损失,两战之后,金军可谓全军覆没,曹荣更痛失爱子,甚至到最后,连曹宁的尸首也没能抢回来。孤零零坐在空荡的大堂上,曹荣形同枯槁,目光呆滞。
原本以为可以夺取首功,独占鳌头。
那料想最后落得如此结局?
曹荣整个人如同失去了魂魄,一动不动的坐着。
甚至有人走近大堂,也没有觉察到。
“元皋何故如此?”
一个带着浓浓燕云口音的声音传来,总算是让曹荣清醒。
他抬起头,就见面前站立一个清癯男子,看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相貌俊秀,颇有姿容。
185左右的身高,让他身形显得极为挺拔。
双颊瘦削,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颌下短髯,更衬托出非凡气度。
“药师,何时到来?”
曹荣看清楚这男子的样貌,大吃一惊,忙长身而起,上前与来人行礼。
来人微微一笑,“大太子已渡河抵达白马,听闻元皋捷报频传,担心上了宋狗的当,所以命我率部支援。”
曹荣闻听,不禁悲由心生,忍不住痛哭失声道:“要是怎来得忒晚!”
这中年人,正是郭药师。
在夺取滑州,占领白马之后,便留在白马津搜寻船只。并且成功在下游地区找到了二十余艘大船,成功迎接完颜宗望渡河。完颜宗望渡过黄河,郭药师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他听说曹荣一路南下,接连获胜,便带领兵马急匆匆追赶上来。
至于什么害怕曹荣上当,郭药师却没那么多的好心。
他所担心的,只是被曹荣抢了头功,日后便不好在压制曹荣父子。
好在才到期城。就听到了曹荣惨败的消息。别看郭药师一脸的关切之色,可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就凭你父子二人,便想要夺取头功?简直是痴心妄想!
要知道,郭药师自金兵南下,一路便是先锋。所以这头功,只能是他来夺取,任何人想要从他手里把这头功拿走,郭药师都不会快活。更不要说,曹荣父子不过降将。
当然了。他这点心思不可能与外人知晓,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听曹荣说完,郭药师露出痛惜之色。
“元皋。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那郭桥镇宋军究竟是何来历?
我受命之后,便匆匆赶来。到封丘时,听闻你已经兵发郭桥镇,于是便急忙赶来。没想到,还是出了变故……按道理说,以元皋之能,宋军如何是你的对手?”
曹荣咬牙切齿道:“只怪那宋军手中有一种火器,威力惊人。
错非如此。我儿又如何丧命,我此刻早已经马踏郭桥镇,把那宋狗个个诛绝。”
曹荣张口宋狗,闭口宋狗,却忘记了他本是宋人的身份。他这时候也冷静下来。详细的叙述了郭桥镇之战的过程。郭药师一开始,尚神色平和,可听着听着,面色便严峻起来,露出沉思之色。
在此之前。宋军也有火器。
只是不管霹雳炮也好,皮纸炮也罢,发射起来颇为复杂,携带也非常麻烦。
可是曹荣口中的这种火器,却打破了郭药师对宋军火器的认识。这种火器携带方便,而且依靠人力便可以投掷。如此一来,和宋军交战时金军的铁甲优势便要大打折扣。郭药师认认真真听完了曹荣的叙述,也不禁背着手,在大堂上徘徊。
“如此说来,你并不知道这支宋军的来路?”
“正是。”
曹荣道:“前往郭桥镇之前,斥候回报说,郭桥镇并无驻军,便是城中百姓也大都逃离。
谁又料到,会有这么一支宋军出现。
我曾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但是也没有任何讯息回来……”
曹荣何曾派人打探过?
只是不这么说,岂不是显得他特别无能?
既然已经失败,倒不如把那宋军渲染的更加神秘,更加厉害一些,倒也可以为他的失败,找到一个借口。
殊不知,他这一番话,却让郭药师生出疑虑。
本来,他建议完颜宗望南下,是因为看穿了宋军外强中干的本质。以宋军目前的战斗力,几乎无法和金军对抗,只要过了黄河,便可以使开封城陷入动荡之中。
却不想,出现了这么一支拥有火器的宋军。
郭药师沉吟许久,旋即唤来一名阿里喜,低声吩咐道:“立刻前往白马津,请大太子派人联系开封府的细作,打探郭桥镇宋军是何来路,那主帅又是何方神圣。”
“喳!”
阿里喜领命而去,郭药师复又回到大堂上,低声劝慰曹荣。
“元皋以为,而今态势,是继续南下,还是留守期城,等待大太子前来?”
曹荣心里面也是犹豫不决,在思忖片刻之后,轻声道:“而今宋狗情况不明,还是探听清楚状况,再出击不迟。”
郭桥镇一战,已使得曹荣恐惧万分。
虽说爱子丧命,可是那宋军的神秘火器,也让他心中有了阴影。
只不过,他不好说畏战不前,只把决定权交给了郭药师。郭药师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忽听大堂外脚步声传来,一名阿里喜闯进大堂,跪在郭药师跟前说道:“将军,方有探马回报,郭桥镇方向火光冲天,宋军火焚郭桥镇。正朝着广济河退却。”
宋军,退了?
郭药师眼珠子一转,立刻喝令道:“传令三军,即刻出击,天亮之前务必赶到郭桥镇。”
他回过神,沉声道:“元皋,我知你此刻心中悲恸,便不用随我出击。
便留守期城。等待大太子前来。我这便率部追击,说不得要为元皋报仇雪恨……”
曹荣听罢,虽有意跟随,可是见郭药师态度坚决,也只好应下。
郭药师不再犹豫,大步走出大堂,点起兵马,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朝郭桥镇方向赶去。
郭药师这一走。县衙大堂上再次变得冷清起来。
曹荣走到门廊上,看着庭院中如丝缕一般的雨雾,轻轻叹了口气。“莫非这老赵官家,气数未尽吗……突如其来的郭桥镇大捷,伴随着朝阳升起,传遍大街小巷。
“早就知小乙是条好汉,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那是自然,否则焉能称之为马行街玉蛟龙?”
人们在坊市间交头接耳,更有那好事的人,还专门编出了段子。在瓦肆之中传播。
一时间,玉尹之名在开封府,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枢密院就显得有些尴尬。
他们是在卯时得到战报,刚上早朝。这消息就传遍开封。
最让李纲尴尬的,还是皇宫里竟提前得到了消息……太子赵谌在昨夜便呈报钦宗皇帝,更言玉尹是受了他的指派,奉命前往郭桥镇阻击金军,并且大获全胜。
赵桓自然万分高兴。斗志也随之高涨,连日来的惶恐更一扫而空。
“太子年幼,却心系国事。
玉尹不愧太子提携,倒真个做了好大事情。”
“既然这玉尹如此厉害,何不重重奖赏,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官家抵御虏贼的决心?”
皇后朱琏颇为罕见的发表了意见,更让赵桓拿定主意。
所以,在早朝之上,赵桓竟率先提出要奖赏玉尹,李纲倒是没什么反对意见,但是汪伯彦李邦彦以及张邦昌等人,却不禁把玉尹恨得牙根发痒。官家已决意死战,这时候再说什么议和的话题,势必要被官家看轻。可是,这些人对玉尹又无可奈何。玉尹隶属殿前司,更是太子赵谌的人,显然不可能在这时候找他麻烦。
不过,李邦彦等人虽无法攻击玉尹,却可以攻击李纲。
“既然那玉尹在郭桥镇大胜金军,为何兵部到现在才得到消息?
若是兵部反应及时,便是夺回封丘也并非不可……如此一来,却失了大好的机会。”
李纲在心里叫苦不迭,玉尹前往郭桥镇,是擅自行动,并非兵部安排。
事实上,当玉尹前往郭桥镇之后,李纲便决意抛弃玉尹,全力在开封府进行备战。
谁又能想到,玉尹竟然在郭桥镇大获全胜?
李纲这时候也有些后悔,如果他当时可以派出一支兵马,哪怕是在广济河南岸屯驻,说不得真能夺回期城。这玉尹也是,两场大战结束之后才传递消息,使得李纲想要有所行动,也来不及了。
赵桓道:“那玉尹而今,身在何处?”
李纲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玉尹所部在郭桥镇连番苦战,损失不小。
据细作打探,虏贼先锋官郭药师率先锋军两万兵马,长驱直入,已抵达封丘县城。
所以臣已下令,命玉尹弃守郭桥镇,退守广济河南岸。”
李纲这样说,也是为保全玉尹。
他担心官家头脑发热,让玉尹继续坚守郭桥镇,那玉尹到时候,怕真个是死路一条。
既然玉尹在心里已经说了要弃守郭桥镇,索性便由兵部,担了这个黑锅。
只是这笔帐,迟早要和玉尹清算……
果不其然,赵桓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很显然,他对李纲下令玉尹弃守郭桥镇有些不满。
不过而今虏贼兵临城下,他还要依仗李纲作战,自然不会怪罪李纲。
“李卿这一回确是有些保守了……不过也罢,既然那玉小乙已经退过广济河,便让他回来吧。
高卿,我记得玉尹好像是殿前司所属,对不对?”
高俅忙走出来。躬身道:“启奏陛下,玉尹正是殿前司所属,除牟驼岗兵马使之职。”
“这次他立下好大功劳,朕也不好不予奖赏。
便让他继续留守殿前司,与他一个都虞候之职,高卿以为如何?”
不等高俅开口,却见李纲抢身而出道:“启奏陛下,玉尹继续留守殿前司。不合适!”
高俅眉头一蹙,露出不虞之色。
自钦宗登基以来,高俅一直表现的非常低调,对钦宗更是各方配合。
徽宗皇帝逃离开封时,没有通知高俅,便是通知了,高俅也未必会奉诏。这一点,钦宗对高俅非常满意,虽未有奖赏。但也没有疏远。而高俅呢?则更加谨慎。
李纲领开封兵事,四壁守御使之后,高俅更大度将殿前司司职交与李纲来指挥。
所以。高俅自认他对得起李纲,这厮怎能在这时候跳出来?
李纲苦笑一声,朝高俅一拱手道:“殿帅休要着恼,非是我要和你作对,实在是……殿帅莫非忘记,那玉尹早在正月初二时,便移交兵部。也就是说,玉尹而今并非殿前司所属,而是我兵部所辖。陛下登基之后。罢蔡攸,复起老种相公。
所以我便把玉尹职事上报至老种相公,老种相公此前派人说,要把玉尹留在枢密院。”
“啊?”
高俅闻听,顿时愣住了。
他倒是真个把这件事忘了。当初玉尹有意前往酸枣驻守,所以高俅便移交了玉尹名册到兵部。谁料想到,未等兵部安排,女真人便兵临黄河渡口。后来兵事繁杂,高俅也就忘了此事。而今李纲提起来来。他才想起这件事,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是啊,玉尹的名册已经转去兵部,换句话说,已经不是殿前司所属。
赵桓显然也很吃惊,不过听闻是老种相公要求,便不再赘言。
原本,老种相公特指种谔。
不过种谔早已过世,而今的老种相公,则是特指种师道。
赵桓继位之后,便罢了蔡攸枢密院事,安置万安军。随后,他启用种师道领枢密院事,故而才有了老种相公的说法。若非如此,种师道虽德高望重,也当不得‘相公’二字。
“既然这玉尹是老种相公所留,便使老种相公抵达后,再做奖赏。
对了,种公他如今,到了何处?”
“种公已抵达长安,听闻虏贼犯境,便在关中召集兵马,想来很快就可以抵达开封。”
“若种公抵达,朕也能安心了。”
赵桓旋即又询问了李纲一些关于开封防务的事宜,玉尹的事情便被抛到脑后。
三朝之后,李纲追上正要上车的高俅,“殿帅,今日朝堂之上,并非是李纲要为难殿帅,只是种公来信,言玉小乙此前在大宋时代周刊便预言虏贼之祸,故而颇为好奇,要我把他留下。”
高俅却阴沉着脸,冷冷道:“既然如此,李尚书又何必置小乙于郭桥镇,孤军抗贼?”
“这个……”
高俅哼了一声,便上了马车。
随后,他又挑开车帘,轻声道:“我知李尚书你不屑小乙市井出身,但请李尚书别忘了,小乙毕竟是演山先生后人。虽说他与演山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却为演山先生行了子嗣之礼。自家才疏学浅,说不得大道理……只想与李尚书说一句,莫要让将士们寒了心才好。玉尹若不得奖赏,则开封将士必然会为他抱打不平。”
“我……”
李纲想要辩解,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时候不管他说什么,都显得是那么苍白。殿前司太尉之下,设四都指挥使,而都指挥使以下,便是都虞候,可独领一军。
也就是说,李纲那一句话,断了玉尹成为高级武官的路。
也许,种师道的确是对玉尹感兴趣,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李纲对玉尹的不屑之心。
高俅是从市井中爬出来,如何看不明白李纲的心思?
以前,他不好说的这么直白,可现在,玉尹是太子赵谌的人,高俅便有了底气……
再者说了,若玉尹获得晋升,那么高尧卿也可以趁机沾光。
高俅本想着借此机会,让高尧卿捡一些便宜。如此一来,在殿前司治下便是予以高尧卿升迁,也名正言顺。可是李纲一句话,不仅仅是阻止了玉尹,也使得高尧卿的晋升出现变数。这种情况之下,高俅若是再给李纲好脸色,才是真个怪事。
我,真的存了私心?
李纲站在午门外,只觉脑袋有些发懵。
也许是吧,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小乙考虑。
只一个兵马指挥使便这般肆无忌惮,若是做了都虞候,再得了高俅撑腰,岂不是要惹出天大祸事?
虽说他这次确实立下战功,可谓开封之战首功。
但还是要冷他一冷,免得他志得意满,不晓得天高地厚……嗯,我便是为他考虑!
李纲为自己想了一个借口,便不再继续纠结。
回到兵部,他立刻发出军令,命王敏求传信玉尹,让他火速撤离广济河南岸,前往朝阳门休整。与此同时,他又下令,从禁军中调出大批车马,协助牟驼岗转移粮草马匹。
其实这个时候,牟驼岗的辎重粮草已经转移大半,所剩不过两三万石。
可玉尹既然在郭桥镇大获全胜,想来也能震慑一下金军兵锋,便不能给金军留下半粒粮食。
坚壁清野的战术已经开始执行,开封兵马也都集结完毕,而各地勤王义军也都发出了响应。接下来,便是和虏贼真刀真枪的死战,只要义军一到,便可以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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