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国运,易知足说的算是客气的,其实何止是百年!琦善的到来,让他意识到林则徐在广州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自然要抓住机会引导对方,灌输自己的观念。
略微沉吟,他才缓声道:“咱们身处在一个大变革时代,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咱们大清没有人意识到,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等等欧美强国,估计也没有几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应该庆幸的是英吉利发动的这一场战争,会促使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这一点,凡事皆有利弊,这一场战争,对于大清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打破了咱们上国的美梦,让大清的官绅士商都清醒的认识到,咱们大清只是世界众多国家中的一个,不是什么上国,而是一个可以被其他国家任意欺凌的一个老弱帝国。
为什么说这一战关乎大清百年国运?原因很简单,这一战,大清没有丝毫赢的可能,两国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根本就不对等,这一场战争的结局,不外乎三种。
一,大清惨败,英吉利不费吹灰之力,以微弱的代价轻松赢得这场战争。二,大清积极抵抗,让英军付出沉重的代价,虽败犹荣。三,大清倾国而战,而且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或许能拖跨英军,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然后在谈判中稍做让步,体面的结束这场战争。
三种结局,不胜不败自然最好,但朝廷怕是没有这个决心,也没人能意识到这一战对大清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和灾难性的后果,再则,朝廷也没银子,无力支撑一场倾国之战,所以,这种结局的可能微乎其微。
第二种结局,积极抵抗英军入侵,虽败犹荣;要做到这点,皇上就必须坐镇江南督战,否则,面对英军强大的攻势,积极抵抗只能是奢望。
如果是第一种结局——英军以微弱代价轻松赢得这场战争,对大清而言,则是灾难性的后果,不仅英吉利日后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频频来犯,欧洲其他强国也会相继而来,通过武力从大清攫取各种利益,将大清变成他们的海外殖民地,届时,大清的处境比印度更为不堪......。”
这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林则徐伸断他的话头,道:“英夷所求,是租借口岸通商,自由贸易,平等往来,似乎并不威胁大清根本。”
“自由贸易也包括鸦.片贸易在内。”易知足毫不客气的抢白了他一句。
鸦.片贸易是实实在在的危及大大清国本,否则朝廷也不会下大决心禁绝鸦.片,林则徐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却也不恼,抚了抚长须,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知足能否详细说说。”
“自英吉利开始工业革命,以机器工业代替手工业,机器工厂代替手工工场,机器制造业机械化以来,不到百年间,人类的生产力发生了质的飞跃,超越了人类过去三千年的发展总和。”易知足缓缓说道:“英吉利人开创了一个时代......矿物时代。”
“矿物时代?”林则徐好奇的道:“什么是矿物时代?咱们大清现在又是处于什么时代?”
“植物时代。”易知足道:“数千年来,我们一直是处于植物时代,吃穿住行等必需品都无一例外地来自植物,粮食、衣物、房屋、车娇、照明、取暖等等都是来自植物,所需要的一切都必须依赖土地上生长的植物。”
林则徐想反驳,家禽牲畜等就不是植物,但话到嘴边,却反应过来,这些家禽牲畜也都是依赖于植物才得以生存,看来对方说的不无道理,他好奇的问道:“英夷难道就不需要依赖植物?”
“英夷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摆脱了对植物的依赖。”易知足缓声道:“英夷出行,交通工具是火车铁路,房屋是钢筋水泥建造的,燃料是煤炭,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机器动力取代了人力畜力甚至是水力.....。
随着西方科技的发展,粮食、肉食、衣物、照明、交通工具等等都将由矿物取代,一应衣食住行等必需品将会完全依赖于矿物,而不是植物,所以说,英夷开创了矿物时代。”
林则徐仿佛是听天方夜谭一般,难以置信的道:“粮食、肉食、衣物、照明这些怎么可能由矿物取代?矿物还能产出粮食不成?”
“矿物当然不能产出粮食。”易知足含笑道:“但矿物能让粮食产量翻几倍,现在粮食亩产多少?以水稻为例,平均不过二石吧,但矿物能让水稻亩产达到五石六石.....家禽牲畜的喂养以及衣物被褥等等都可以由矿物取代。”
”太不可思议了。“林则徐一脸惊疑的道:“知足不是在说梦吧?”
自然不是梦,一百多年后,人类就生存在矿物时代,钢铁水泥,煤炭电力,化工化纤,化肥激素,玻璃塑料无处不在。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将话题拉了回来,“矿业时代是以工业为本,以机器动力,机器生产为本,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指的就是植物时代向矿物时代过渡的这个时期,指的就是工业革命。
如今欧洲各强国都在极力推行工业革命,元奇也在尝试在广州推行工业革命,但我们起步晚,基础薄弱,底子差,更缺乏基础教育,缺乏人才,这一切都需要时间积累。
这节骨眼上,大清若是被列强频频入侵,大清的工业革命就会被扼杀在起步阶段,错过这关键的十年二十年,大清将追赶莫及,将会被欧洲列强瓜分掠夺,将面临百年的屈辱,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一战,关乎大清百年国运的原因。”
听他说完,林则徐半晌没吭声,他心里清楚,易知足不会跟他开玩笑,虽然他说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但英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火车他还没亲眼见着,铁路还没完工,但蒸汽轮船他却是亲眼见着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知足将今日所言,细细写份折子罢。”
又要写折子,易知足眉头一皱,道:“能不能用白话文写?文言文难以准确表述。”
“随你。”林则徐道:“此番会见英夷,细细打探一下英夷增兵之事,若是属实,也好早些奏报朝廷。”
看来对方还是心存侥幸,不相信英夷会增兵,易知足也不多说,满口应承。
澳门内港,澳门海防同知蒋立昂带着澳门大小官员在码头等候着,不远处,驻防澳门的元奇团练营长冯仁轩也带着一众部下静静的等候着,两拨人等候的自然是易知足。
英军主力舰队出现在广州外洋,澳门的气氛也随即紧张起来,毕竟英军有过袭击关闸的前例,而且英军粤海舰队被围歼,也正是因为袭击关闸,天知道英军主力舰队会不会将火撒到澳门头上,尤其是现在驻防澳门的还是参加过磨刀洋和定海两役的元奇团练,一些消息灵通的富户商贾都开始撤离澳门,这更是加剧了澳门的紧张气氛。
易知足此时前来澳门视察防务,澳门的一众官员哪有不来迎接之理?毕竟如今澳门的安危可都系在元奇团练身上。
蒋立昂瞥了不远处站的笔直的冯仁轩一眼,有心上前搭讪,却又抹不开面子,那小家伙虽是读书人,却一身臭毛病,行事我行我素不说,还不与澳门官场应酬,也不知道元奇团练其他的营官是不是都这样,这次难得见着易知足,非的好好说道说道,最好是给换个营官来。
“来了来了。”一个小吏一溜小跑过来,满脸兴奋的道:“水师的风帆战船,一共四艘,为首的是关军门的座舰。”
关天培也来了?蒋立昂心里不喜反忧,难不成英军真有可能再次攻击澳门?否则何以关天培也对澳门防务如此重视?
就在他患得患失之际,四艘风帆战舰缓缓进了内港,船靠码头,关天培、易知足两人并肩下了船,众人连忙齐齐迎上前见礼,马蹄袖打的山响,跪了一地,元奇团练的冯仁轩领着众部下却是行的新式军礼,分外显眼。
易知足回了个军礼,才吩咐道:“后面三艘船上是三团的人,你负责安排。”
元奇团练一个团是三个营,足足一千五百人,这点蒋立昂还是清楚的,一听给澳门增加一个团的兵力,这无疑是证实了他之前的猜疑,不由的满腹担忧。
“是,标下遵命。”冯仁轩朗声应道,心里却是暗喜,澳门增兵,这意味着有仗可打,这下总算是有机会真枪实弹的打一仗了,定海一战,河南大营出尽了风头,可把他们花地大营馋死了。
因为时间紧,关天培、易知足谢绝了蒋立昂的接风宴,稍稍寒暄了一阵,便在冯仁轩的陪同下马不停蹄的视察了内港、前山寨、关闸、新庙、莲花茎等营盘炮台。
对于澳门的防务,冯仁轩着实是尽心尽力,不仅按照易知足的规划修筑炮台挖修战壕,还多次进行实弹演练,弥补规划的不足,一路视察下来,易知足是颇为满意,关天培则是赞不绝口,蒋立昂则是忧心忡忡。
视察完防务,关天培将易知足拉到一边,问道:“知足明日可回广州迎接钦差?”
易知足含笑道:“明日要见懿律一行,如何能抽身回广州,军门为我在钦差面前斡旋斡旋。”
“要斡旋也是部堂大人的事。”关天培道:“见英夷如何及得上迎钦差接圣旨,推迟一两日,也无甚要紧。”
易知足笑道:“朝廷封赏还能跑了不成?眼下摸清楚英夷的想法才是急务。”
“你小子.....。”关天培微微摇着头,道:“可真真是个异类,迎接钦差,接受封赏,如此荣耀之事,你倒千方百计躲避......。”
”这话可别乱说,传出去又的招惹非议,军门该不会是嫌元奇团练还不够扎眼罢。”
“这点子轻重老夫岂能掂量不清。”关天培说着一笑,“那老夫就不在澳门逗留了,你也甭送,处理好换防的事情。”
易知足也不矫情,当即拱手作别,领着一众部下回到前山寨大营,进的议事厅,坐定之后,他缓缓扫了军官一眼,才道:“澳门的防御工事修的不错,堪为表率。”
“大掌柜谬赞,不过是标下等职责所在。”冯仁轩说着,稍稍迟疑了下,接着道:“禀大掌柜,澳门防御虽然周详,但标下窃以为,火炮过少,难以阻挡英夷登陆。”
三团团长肖明亮含笑道:“英夷若敢登陆,保证他们有来无回。”
冯仁轩并不知道河南大营三个团的精锐装备的米尼枪射程远,打的准,听的这话,觉的肖明亮有些狂妄,瞥了易知足一眼,斟酌着道:“若是英军登陆,怕是澳门会毁于战火。”
易知足轻咳了一声,道:“澳门是葡萄牙的租借地,咱们严阵以待,英军攻击的可能性不大,若是敢攻击,没必要有丝毫顾忌,澳门毁于战火,急的是葡萄牙人,不是咱们。
至于火炮,咱们火炮严重不足,而且防守的重点在虎门,澳门还真是顾不过来,不过,肖明亮说的不错,英军真要敢象上次一样在澳门登陆,铁定是有去无回。”
顿了顿,他接着道:“从今日起,澳门防务由三团接管,冯仁轩的花一营暂时并入三团。”
听的只是暂时并入三团,冯仁轩暗松了口气,连忙道:“标下遵命。”
黄昏时分,黄殿元赶到了澳门,一上码头,他就听闻了元奇团练增兵澳门的消息,对此,他倒也没太在意,易知足若是真打算借着在澳门见面会谈之机翻脸抓人,也不会如此公开的增兵澳门,看来,元奇团练这是担心英军再次攻击澳门。
他没多在码头逗留,径直赶往兵头花园,拜见澳门总督边度,前来澳门会谈,懿律并没有异议,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希望得到边度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