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可能是天下最特殊的一个府洲,它有两个附郭县,一个是山阴,另一个是会稽,这也是后世认为徐渭就是兰陵笑笑生的理由之一。
钱渊漫步在颇具古朴的街道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起这事儿,说起来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呢?
最值得怀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世贞,另一个就是徐渭,他们俩都有足够的文学素养,同时也都对戏曲颇有研究,更都和严东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一世有了钱渊,王世贞的父亲如今巡抚大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倒霉,徐渭高中榜眼几乎每日都和严东楼相见,钱渊有点蠢蠢欲动……要不我来写《金瓶梅》,虽然没这文笔,但可以写个大纲找个代笔的。
一路走到观桥旁的小宅院门口,钱渊看见门口围着好些满口污言秽语的青年壮汉,真是不知死活啊。
钱渊努努嘴,周泽带着几个护卫守护,杨文、张三带着十几个护卫扑上去,干脆利索的全打翻在地,从容不迫的取过绳索绑起来跪在门口。
叫开门,钱渊缓步入内,迎上来的两个老仆、丫鬟都是前年徐渭投入胡宗宪幕中赏下的,后来徐渭上京赴考,将其留在山阴老家照顾生母。
“拜见老夫人。”钱渊一揖行礼,面前的老妇面容枯瘦,双目红肿。
“这是浙江巡按钱大人,和老爷是生死之交。”一旁的丫鬟低声在老妇耳边说了几句。
“诸事晚辈都有所耳闻,有一句相劝。”钱渊接过丫鬟捧来的茶盏,“文长兄榜眼出身,日后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些许寥寥财物无甚要紧。”
老妇颤颤巍巍的站起,指着外面尖声道:“但那都是我儿的……”
“老夫人请安坐。”钱渊笑吟吟道:“文长兄准备接老夫人入京,如若乡人口口相传,都言文长兄仗势欺人,日后难免仕途受阻。”
“当然了,那些泼皮无赖欺上门,真是不知死活,钱某人自然要给老夫人,给文长兄一个交代。”
老妇枯坐家中,又因身份不便走动,消息不甚灵通,看来的眼神难免有诸多猜疑。
钱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起身出门走到院中,“来了没有?”
“来了,好些家伙探头探脑,估摸着在等主事者。”张三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少爷,还好我那帮兄弟都入了护卫,不然碰到少爷……啧啧!”
“无赖恶少。”钱渊瞪了眼张三,“前些年的打行还自持侠义,虽重报复亦怀不平,现在可好,全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张三缩缩脑袋不吭声了。
后来的《苏州府志》记载:“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言相聚如货物之有行也。”
甚至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
呃,不算夸张。
山阴、会稽两县共有城门三座,虽然去年有倭寇围城,正月里还有倭寇杀到距城数十里处,但守城士卒依旧没有什么警惕性。
当士卒发现官道上的黄土被踩踏得漫天飞舞的时候,数百手持刀枪的狼兵已经接近城门,为首的头目大步向前,将手中公文递过去。
守城的小校倒是识字,疑惑道:“未见报信,有倭寇来袭?”
虽然田洲狼兵在绍兴名声还算好,但城内大户依旧畏惧,除非是紧要关头,从不敢让狼兵入城。
狼兵头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耐烦的挥挥手将小校赶到一边,身后的狼兵有条不紊的步入山阴城门。
已经等了好久的护卫在城内不远处笑着招招手,一行人迅速扑向观桥附近,同时另两座城门外,数百狼兵虎视眈眈锁住了城门。
府衙的梅守德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狼兵反叛,但立即想到了昨日钱渊送银入营。
看看左右神情紧张的下属,梅守德一把抓住本地捕头,“钱展才人呢?!”
钱渊一边想着前几日送上京的书信会被嘉靖帝如何评价,一边随意看向院子左侧的墙壁,上面爬满了枯干的藤枝。
“这就是文长号青藤的由来?”钱渊好奇的问。
“钱大人明见万里,徐文长嘉靖二十七年开设一枝堂,招收学童授课,此时墙上青藤唯一枝,待到两年后,满墙爬满青藤,徐文长便以青藤为号。”
钱渊转过身,诧异的看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身着襕衫,头戴方巾,这意味着,这是个秀才。
钱渊这次是真的大吃一惊,偏头看向张三,“打行也有秀才?!”
张三面无表情的垂下头,少爷,我已经金盆洗手好些年了。
这是钱渊和张三无知了,打行兴起几年后,底层的文人甚至举业无望的秀才加入后,这一行的技术含量大大提升,以至于如今山阴大户人家红白事都要请个打行的秀才坐镇,以防打行滋事。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吟吟道:“陶大虎是你何人?”
“舍弟。”秀才勉强笑着拱手道:“冲撞大人,学生必严加训斥。”
“那是你的事。”钱渊摆摆手,回身坐在石凳上,“三处宅子,两百亩田地,两个庄子,可愿归还徐家?”
陶秀才苦着脸解释道:“此事嘉靖二十七年就已事了,当日舍弟也是从徐家族老手中买来的……”
“文长兄嫂亡故,家产却落到族老手中?”
“但徐文长入赘潘家……”
“谁说文长入赘潘家?”钱渊随口糊弄道:“依大明律,赘婿不得科考。”
明朝是有这条规定的,但在民间施行起来却是有变通的方法,当日徐渭虽是上门女婿,民间公认赘婿,但名义上却没顶个赘婿的名头,要知道潘家也是希望徐渭继续科考的。
陶秀才咬着牙道:“愿奉上白银千两,但那庄子、宅子……十多年过去了,已然转手数次。”
啧啧,其实徐家那两百亩地,三处宅子,两处庄子,加起来也不过就千两白银而已。
“陶朋友以为我钱某人是来讨钱的?”钱渊笑骂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陶秀才讪讪垂头,心里暗骂,谁不知道你钱展才是个死要钱的,就去年还在富阳县怂恿总督府抄家,不知道捞了多少。
“那就此作罢,文长日后久居京城,也无暇顾及这等小事。”钱渊变色道:“但陶大虎屡屡派打行滋扰文长生母,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陶秀才长鞠到地,“不敢替舍弟分辨,认打认罚,陶家一力承当。”
“打得重了,罚的重了,文长名声还不坏了。”钱渊懒懒道:“反正再过些日子,文长要接生母入京。”
“陶家当有程仪。”陶秀才松了口气,他是铁了心要送笔银子过去,反正肯定是陶大虎那边拿,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偏挑了这几日!
陶大虎一个打行的头目消息不灵通,但陶秀才深知面前的青年几度上阵,杀伐决断,实在是惹不起的人物,能赔一笔银子送走那回头都得念佛了。
钱渊有点不耐烦了,算算日子金华、处州那边募兵应该快结束了,护卫队老人还要抽调入军,回头还要去看看打制鸟铳的工匠,要不是等瓦老夫人后日启程,他都懒得处理这些小事。
不过既然做了,那就要全头全尾,送徐渭人情,那就要送到家。
看到刚进门的周泽做了个手势,钱渊神色更是温和,随口问了几句陶秀才四书五经……啧啧,这厮多年不读书,混迹打行捞银子,答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
“对了,绍兴,陶家。”钱渊笑着问:“太湖里那个陶港也是你族人?”
陶秀才脸色一变,摇头道:“陶港是会稽陶,学生是山阴陶,不是一支。”
“那陶港倒是个能惹事的,苏州兵备道王崇古文武双全,腹有韬略,居然在他手里吃了个亏!”
“多年前见过一面,陶港此人性情狡诈,事到临头又狠得下心。”陶秀才叹道:“可惜却误入歧途,勾结倭寇,实在是罪不容赦!”
钱渊叹道:“你可不能学他。”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愿出银千两助官军抗倭!”
钱渊笑吟吟的点头,心想面前这家伙倒是个能演戏的,年前陶家辗转从府衙小吏手里接手设置粥棚赈灾,结果筷子都立不起来,为此梅守德气得大骂,到最后也拿陶家没什么办法,只能亲力亲为。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绍兴知府梅守德满脸怒容,推开拦着的护卫,大步走进门,戟指道:“钱展才,狼兵入城,你想干什么?!”
钱渊起身拱手道:“宛溪先生勿急,先请坐下品茶。”
还没等梅守德说话,只听见噗通一声,一旁的陶秀才一跤跌倒。
“是陶家那个……”府衙的捕头在梅守德耳边小声嘀咕。
趴在地上的陶秀才突然一跃而起,冲着梅守德长长一揖,“府尹大人,学生愿奉银两千两,助官军守城!”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哭闹声、求饶声陆续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刀刃相撞声。
真是个心思机巧的人物,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陶秀才,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